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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玄璃的美梦与她素日所过并无不同,只一点,天空更加澄澈蔚蓝,阴霾少了些。风雪、烽燧,无休止的厮杀……沈小姐从不在乎,将军府功业赫赫。

她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充盈。

不过一炷香时间,她所见的又成沈府内外火光冲天,父亲沈策华战死,她看着父亲被乱刀淹没——这等诛心,她只默念清心诀。

然而场景猛转,她看见任映真。

她应当是把他养得很好的,或许此时梦中他们已然成婚了。但是他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奇怪,沈玄璃自觉并不怕他的死,早做好这一天的准备。

接着,她见另一个“沈玄璃”径自走到榻边,俯下身。“她”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缓缓抚上任映真冰冷的脸颊,接着挑开被角,摸向脆弱颈项。

“放肆。”沈玄璃冷冷道。

她再不能静观,剑锋出鞘,凌厉剑光撕碎眼前虚妄。然而,她并没有回到现实之中。

眼前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纷飞重组。

……

周夷则梦见那年雪夜赠衣,他选了另一种路。他没有走沈府的门路,而是自行挣了另一条新路出来。月华如水,他在朝堂上是个傻子,官僚们都说周将军被那张脸迷住了,竟然追随注定不能继承大统的瑾王殿下。

他不需通传就进了任映真的寝殿,这里他畅通无阻。榻上的人身着一身素雅柔软的常服,见他进来,微弯眼睛扬唇一笑。

那些冰冷审视、戒备疏离连同恨意都好像成了他的幻觉,他看见这双眼睛里只倒映着他周夷则,如初春融化的雪水。他本能般倾身过去,能清晰看到对方的眼睫在脸颊投下的阴影,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苦药气息。

他伸手握住对方的手,开口时声音里有一种自己都陌生的愉悦与亲近之意。两人居然互道名姓。

周夷则伸出手抚上对方脸颊,触感细腻光滑。而任映真没有躲闪,甚至微微偏头,将脸颊贴入他掌心,笑盈盈地、专注且毫无保留地凝视着他。

他顿时心脏狂跳!一种巨大的满足和征服感狂涌而出,险些淹没所有理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近在咫尺的报偿……

不对。

他摸到的肌肤温软,但是他记得任映真从前摸起来总是带着病态的凉意。

那眼神……温顺?依赖?邀请?

不。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如师姐,从来没有驯服过任映真……一次都没有。这看似完美的“两情相悦”反而提醒了他:周夷则你从未得到过那个真实完整的人。

他要亲手磨掉那个人的刺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所触及的皮肤骤然滚烫如烙铁。他伸手欲拧断对方的颈骨,再见自己怀中,分明是一块散发刺骨寒气,棱角分明的巨大玄冰!

寒气瞬间侵入骨髓,冻得他四肢百骸剧痛欲裂。

“痴心妄想。”

周夷则的声音和任映真的声音重叠在一块。

他终于还是喷出一口鲜血,但还是畅快地笑了出来。他如同离水之鱼大口喘息,面前那块玄冰也消失了。

他也并不是全无机会。

他在这光怪陆离的方寸之地环顾远望,试图透过这弥漫的蜃气寻找——

瑾王殿下,你在哪呢?

……

谢沧的梦自朝堂始。

龙椅上端坐的不再是垂暮的皇帝,而是二皇子、任明晖。他身着明黄龙袍,脸上却无半分新帝应有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片被权力扭曲后的阴鸷与暴戾。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残存的朝臣们惊弓之鸟般瑟缩在两侧,大气不敢出。空气中还残留着清洗异己尚未散尽的血腥味。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谄媚地展开一卷明黄的圣旨:“为表两国修好之意,永息边患,特赐宁安公主任昭昭,和亲北狄!三日后启程!”

如同平地惊雷!

谢沧顾不得更多,一步踏出班列:“陛下,不可!其人年逾五旬,暴虐昏聩、劫掠成性,视我大梁如牛羊!宁安公主乃先帝掌珠,岂能下嫁这等垂垂老朽、屠戮我无数边关将士亲眷的豺狼之辈?”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响声:“臣愿以死谏!求恳请下收回成命!如此辱国丧权之举,史书铁笔如椽!后世万代必讥我朝为无能懦弱之属,更令前线浴血将士心寒齿冷,国本动摇,社稷危矣!”

“放肆!”龙椅上的任明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因被他戳中痛处而脸色铁青:“谢沧!你竟然诅咒国运,质疑朕的旨意?区区一个都察院佥都御史,也敢咆哮朝堂,妄议国策?!来人!乱棍打死勿论!”

“臣附议谢大人!”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昔日与谢沧交好的一位老翰林。

“臣……附议……”又一人颤抖着出列。

然而,更多的,是沉默和躲闪的目光。

“拖下去!”任明晖根本不看那几个附议者,只死死盯着谢沧:“谢沧殿前失仪,咆哮君上,即刻褫夺官职,贬为庶民!永不录用!给朕轰出去!”

几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应声上前,粗暴地架起谢沧的双臂。他奋力挣扎,仍是无果,被一路拖拽着丢出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此刻却已沦为地狱入口的金銮殿。

他气急攻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哪怕只是最后一面,他要去见宁安公主。

殿内光线昏暗,没有宫人。空荡荡而冰冷的拔步床上,已出落得与云妃别无二致的宁安公主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抱着一件早已失去主人气息的衣袍。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任昭昭将整张脸用力地埋进那冰冷的,残留着微弱草药气味的衣料里。她的肩膀如同承受着天地倾轧般的重负,剧烈而无声地颤抖着。

这比哭嚎让人心碎百倍。

她的泪水已在那衣袍的前襟晕开一片绝望的湿暗。

她已经失去了至亲的兄长和唯一的依靠,如今她自己也被当作一件礼物,即将送往帝国,去侍奉一个年逾五旬,双手沾满她子民鲜血的蛮族屠夫!

谢沧见这一幕,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下去:“殿下……公主、臣……”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安慰,道歉还是承担,可是一个完整字音都发不出来。

他有负所托。

“先生。”宁安公主从衣料中抬起头,露出同兄长酷似、如玉般剔透的面容。散乱的发丝还黏在她泪痕交错的脸颊边,但她的那双眼睛,没有怯懦或哀求,令他感到熟悉。

他也曾在瑾王殿下的眼中看到此等足以刺穿昏暗殿宇,清晰冰冷而决绝之光。

眼泪还挂在她浓密的睫毛上,闪着晶莹光泽。

“不要为我伤心。既然陛下不义于我,我自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我和亲?好,我去嫁。”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宁安公主微微仰起头,遥望着远方,攥紧手中衣袍:“我去嫁不是为了苟活,也不是为了向豺狼祈求什么和平。我要去迎向我的命运,然后、亲手改变它!”

“先生,我读过宫中旧档,便是百年前北狄王庭有卑贱女奴诞下王子,被正妃百般折辱;待到他十岁那年,那女奴不堪凌辱自尽,他用了二十年隐忍蛰伏积蓄力量……最终掀翻了整个北狄王帐。”

“他屠尽仇敌,将辱他母亲的仇人尽数剁碎了喂鹰!如今他统一后的部族,就成了如今盘踞在草原上,令我国将士血染黄沙,北境大患的前身。”

“一个出身卑贱,饱受凌虐,失怙失恃,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女奴之子——尚且能执掌命运,杀出血路!”

“我是先帝嫡女,金册玉牒钦封的宁安公主。”

“我任昭昭又有何不可?”

“记住我的话,谢沧。”她的声音低下去,蕴含的力量却更加可怖:“这宫墙内将我视作弃物之人不可知晓……我必将杀回来。”

昏黄光晕中,她缓缓起身,脊背挺拔,如同浴火涅盘的雏凤。尽管稚嫩,但她已经选了自己要走的路,不论通向何方,必然无人可挡。

七彩蜃雾如同破碎的琉璃穹顶,碎片簌簌坠落,尚未触及地面便化作扭曲光点消散。笼罩帝都的沉重梦魇压力骤然一轻。

数人同时站定,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玄璃眼中冰寒未退,她扫过周夷则回避她目光的脸,又见谢沧和任昭昭。宁安公主一张小脸尚有泪痕,但已是寻常人难有的冷静。

她眉头微蹙,却无暇细问他人梦境。

“映真呢?”沈玄璃问。

“瑾王殿下、”谢沧顿了顿,“他是不是还在梦里?”

“是了。”周夷则冷笑一声:“殿下心思重,做的梦想必也与众不同。”

沈玄璃正欲发作好好管教一下师弟那张嘴,

异变陡生。

庭院中尚未散尽的稀薄蜃气,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吸引,猛地朝某个方向汇聚,瞬间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散发着柔和七彩光芒的通道入口。

一股强大而奇异的吸力从中传来,不容抗拒地将庭院中央的四人——沈玄璃、周夷则、谢沧、任昭昭——猛地扯入其中。

天旋地转后,豁然开朗!

场景未变,是四人都熟悉的皇子寝殿。宽大软榻上静坐着一个身影,身着常服,长发松散束在脑后。是任映真,他低头捧着一卷书,神态安然。

见他还没出什么事,众人长出一口气,又呼吸骤停。

因为榻边还有一个“沈玄璃”。

“她”同样身着窄袖劲装,随意坐在榻边,一条腿曲起踩在榻沿,姿态闲适得近乎霸道。

沈玄璃眼角一跳,她琢磨着,自己在任映真心中难道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沈玄璃”一只手正抚弄着瑾王殿下散落下来的一缕黑发,缠着发丝似在把玩玉器;另一只手则搭在人家膝盖上,指腹隔着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人家的膝骨轮廓。

沈玄璃:……

这事儿她确实常干,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任映真迟早是她夫君,她亲近他、照料他,有何不可?

但眼前这一幕,她总觉得有些怪异。

旁边三人钉到她脸上的注视则被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那个“沈玄璃”的眼神不对,她抚摸的不是人、而是没有灵魂,只供赏玩的玉雕。她忽然意识到……

她对任映真,似乎并非仅是如此。

正因她意识到自己与“沈玄璃”态度不一,她更无法接受任映真与“他”态度一致。我并不只是像喜欢某样东西一样喜欢你……原来你竟也全然不知吗?

她看“沈玄璃”松开任映真头发,指尖顺着肩胛向下滑去,仿佛在丈量自己藏品的每一寸。“她”的眼神是一种不掺杂质的喜爱,才有一种非人感。

而梦中的任映真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神情平静,并无丝毫反抗之意。仿佛被亲昵地侵犯边界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只想叫停。就听身边似乎有人更不能忍受,谢大人喊道:“够了!”

又是场景变换,他们到了新建成的瑾王府,竟已是大婚之期。他们直接落在内院,贴着巨大囍字的雕花门扉,透出微弱的光线。

四人无声靠近那扇门,沈玄璃自然走在最前面。她指尖按在剑柄上,推开一道缝隙,内殿景象映入眼帘。

铺天盖地的红。

红烛高燃,红帐低垂,红绸缠绕。

殿内弥漫着浓稠的合欢花香、烈酒的辛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

梦中的瑾王殿下黑发被金冠束起,身着显得有些空荡的吉服,衬得他像个被精心包裹后端上祭台的供品。

面上有些死气。他靠坐在婚床一侧,与这喜庆的布置格格不入。

沈玄璃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对新婚的喜悦和期待,只有认命般的死寂。

她不禁有些着恼。原来他竟是这么不愿意吗?难道这桩婚事不是他自己同意的吗?她什么时候委屈过他?这副奔赴刑场似的样子给谁看?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清晰的声音在四人耳边响起,有如毒蛇吐信:

「可怜的新郎官。」

那声音说道:「沈小姐不知道你是在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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