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将至,京城的空气中已然飘散起若有若无的苇叶清香。转眼间,林砚一行人抵达京城已一月有余。林远在京营中摸爬滚打,从最底层的翊卫副尉做起,每日与兵卒同操练,共甘苦,虽辛苦,眉宇间的锐气却愈发凝实;赵虎将林府内外整治得铁桶一般,自己则沉浸在护卫调度与武艺锤炼中,寻得了内心的安宁;苏婉儿操持家务之余,暗中经营的“锦心阁”也渐渐在京城贵眷中打开了局面。每个人似乎都在这座巨大的帝都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与节奏。
这日清晨,林砚收到了一份来自翰林院的正式请柬,邀他参加于端阳节当日举办的文会。请柬措辞雅致,透着书香门第的庄重。林砚拿着这份洒金帖子,微微沉吟。他在江宁的七夕、中秋词作,经过商旅传诵、士子品评,果然早已传至京师,为他博得了不小的声名。这邀请,既是认可,亦是试探。
“相公要去吗?”苏婉儿为他整理着官袍,轻声问道。
“去总是要去的,”林砚将请柬放在案上,“翰林院清贵之地,汇聚天下英才,去见识一下京城的文风也是好的。只是……”他顿了顿,“风头不宜过盛,走个过场便是。”
端阳当日,翰林苑内一派节日气象。苑内园林借了地势,引活水成曲溪,两岸古木参天,翠竹掩映。溪流旁早已设下座席,蒲团、案几、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遵循着古来“曲水流觞”的雅意。巳时刚过,受邀的才子名士们便陆续抵达,多是年轻的翰林官、在京候缺的进士,以及一些颇有文名的太学生。人人衣着光鲜,举止风雅,言谈间引经据典,气度不凡。
林砚与周平结伴而来,寻了一处靠近竹林、相对僻静的席位坐下。周平今日显得颇为兴奋,低声为林砚介绍着在场的一些知名人物:“那位抚琴的是太常寺博士陈子昂,琴艺京中一绝;正与王编修交谈的青衫先生,是去年辞官归隐的苏大学士,没想到今日也来了;哦,你看那边,吴敏之吴学士也到了……”
林砚顺着周平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约莫三十出头、面容白皙、身着绯色官袍的官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谈笑风生,顾盼间神采飞扬。他记得周平提过,此人是枢密使沈肃的门生,现任翰林学士承旨,素以诗才敏捷、出口成章而闻名,是京城文坛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文会伊始,自是少不了吟诗作赋。酒杯沿着蜿蜒的溪流缓缓漂下,停在谁的面前,谁便需赋诗一首,或饮罚酒三杯。几轮下来,佳作频出,或咏叹端午风俗,或借古喻今,或抒发个人情怀,引得阵阵喝彩。吴敏之果然才思敏捷,一次酒杯停在他面前,他略一思索,便口占一首五律,格律工整,辞藻华丽,将端午竞渡的场面描绘得栩栩如生,立时赢得满堂彩。他面带得意,举杯四顾,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林砚这边。
林砚始终安静地坐在角落,与周平低声交谈着近日读史的心得,偶尔品评一下他人诗作,言辞中肯,却丝毫没有下场一展身手的意思。他这番低调,反倒引得一些人更多了几分好奇与关注。
几轮之后,气氛愈加热烈。就在这时,那精致的银质酒杯晃晃悠悠,竟不偏不倚,停在了林砚面前的溪石旁。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期待、好奇,或许还有几分审视。
林砚微微蹙眉,正欲依例端杯赋诗,却听得对面席上传来一声清朗的笑语。只见吴敏之手持酒杯,缓缓站起身,目光直射林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久闻江宁林安之,一曲《水调歌头》冠绝江南,七夕《鹊桥仙》亦是不凡,词惊四座,名动京师。今日翰林盛会,群贤毕至,适才酒杯流至安之座前,岂非天意?何以沉吟不语,吝啬才情至此?”他话语一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略微拔高,“莫非……是江郎才尽,无以为继?还是觉得……我京城文坛无人,不屑于在此等场合献丑乎?”
此话一出,满场皆静。
曲溪潺潺,竹叶沙沙,方才的热闹喧嚣仿佛被瞬间冻结。无数道目光,惊愕的,玩味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聚焦在林砚身上。这已不是简单的邀诗,而是近乎赤裸的挑衅与羞辱,将林砚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作不出,便是才尽,坐实了浪得虚名;作得出,若不能压倒众人,也难免落了下乘;更要紧的是,吴敏之最后那句“觉得我京城无人”,更是诛心之论,轻易就能为他引来整个京城文坛的敌意。
周平脸色一变,霍然起身,便要开口为林砚辩驳。林砚却神色不变,在案几下轻轻伸手,按住了周平的手臂,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
林砚抬起头,迎向吴敏之那带着审视与挑衅的目光,心中一片雪亮。这不是偶然,也并非单纯的文人相轻。吴敏之是沈肃的门生,此举背后,恐怕少不了那位枢密使大人的影子。这是在试探他的深浅,也是想借机打压张相一系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力量。
他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如松,面上不见丝毫愠怒,反而带着一丝谦和的微笑,仿佛没有听出对方话中的机锋。他先是环顾四周,向在场的诸位名士微微拱手,温声道:“吴学士言重了。在下才疏学浅,前番不过是偶得俚句,岂敢在诸位大家面前卖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保持了风度,又给双方都留了台阶。
然而吴敏之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轻摇手中的折扇,笑道:“安之何必过谦?诗词小道,贵在真性情。今日端阳佳节,恰是吟咏之时,莫非是嫌弃我等才学不足,不配品评安之佳作?”这话更加咄咄逼人,将林砚逼到了不得不应的境地。席间已有不少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显然都看出了这场交锋背后的暗流涌动。
全场寂静,连溪水声都仿佛清晰可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回应。是忍辱退让,还是愤然反击?这位名动江南的才子,将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