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冷禅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冰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向岳不群倾轧而去。
“你一改往日固守华山、隐忍不发的作风,公然召回归隐的剑宗宿老封不平、成不忧等人!”左冷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剑气二宗仇深似海,你竟能将其化解,至少是暂时压下,令其重归华山门下!此等手段,绝非寻常‘君子’可为!这让你华山高端战力,瞬间弥补了最大的短板!”
“紧接着,”他语速加快,如同在列举岳不群的罪状,“你竟能说服那向来独善其身、对合并之事嗤之以鼻的莫大先生!让他点头同意衡山与华山合并之议!岳不群啊岳不群,你这份合纵连横的本事,这份洞察人心、利用形势的能耐,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而这最后一步,”左冷禅的目光扫过思过崖下,仿佛能看到那如今熙熙攘攘的华山山门,“你广开山门,大肆招揽门徒,短短数年,华山派声威重振,风头一时无两,从昔日人才凋零的窘境,一跃呈现出中兴之势!你这是在为未来的五岳剑派,积蓄最基础的、也是最庞大的力量!”
左冷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崩裂,带着一种被挑战权威的怒意与必除之而后快的决绝:
“有实力,有野心,更有弥补短板、合纵连横、招兵买马的魄力与手段!岳不群,现在的你,早已不是我仅仅‘忌惮’的那个隐藏在‘君子剑’面具下的伪君子了!”
“现在的你,是我霸业宏图之上,最大、最坚硬、也必须被彻底铲除的一块绊脚石!”
他手中的镇岳剑再次扬起直指岳不群面门,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温度骤降。
“只有除掉你,碾碎你这块最后的、也是最强的绊脚石,”左冷禅的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宣告着最终的审判,“我左冷禅,才能踏着华山的废墟,扫清最后的障碍,真正地、无可阻挡地——登顶五岳!”
话音一落,左冷禅手中的镇岳剑挟带着寂灭寒渊终极杀意,正指岳不群的眉心,下一瞬,便是石破天惊、万物寂灭的一击。
然而,面对这已然降临到头上的死亡审判,岳不群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没有慷慨激昂地斥责,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恐惧或不甘。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伴随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失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蔑。
“呵……”岳不群低笑一声,笑声沙哑,带着血沫翻涌的杂音,他甚至连眼睛都未曾完全睁开,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却又清晰可闻的语调缓缓说道: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左师兄乃是雄才大略、目光深远的枭雄人物……没想到,终究也只是一个……鼠目寸光之辈罢了……”
话音未落,他竟真的不再言语,头颅微微向后一仰,将那脆弱的咽喉完全暴露在森寒的剑锋之前,一副引颈就戮、懒得多费唇舌的姿态。
“鼠目寸光”!
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左冷禅那颗冰封已久、唯我独尊的心上!
他左冷禅,嵩山派掌门,十三太保之首,隐忍数十年,布局天下,武功智谋自认不输当世任何人!他毕生的追求,便是统一五岳,成就霸业,与少林、武当鼎足而立,甚至……更进一步!他自视甚高,将自己定位为开创百年基业的不世出之雄主。“雄才大略”四字,他当之无愧!可如今,这个即将死在他剑下的手下败将,这个他认定的唯一对手,竟在最后时刻,用如此轻蔑、如此不屑的语气,评价他为——“鼠目寸光”?!
这已不是简单的辱骂或求生的伎俩,这是对他毕生信念、对他所有谋划与野心的根本性否定!
“嗡——”
那凝聚到极致的寂灭寒渊剑意,因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内心深处的剧烈波动,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左冷禅那万年冰封般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不是坚冰的缝隙,而是怒火如同岩浆般在冰层下奔涌、即将破土而出的征兆!
他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眸中,冷峻的杀意迅速被一种被触犯逆鳞的狂怒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岳不群那副闭目待死、仿佛多说一字都嫌浪费的表情,持剑的右手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锵啷!”
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并非刺出,而是收回!左冷禅竟硬生生止住了那必杀的一剑,手腕一抖,幽华长剑“镇岳”倏然归鞘。但他动作未停,左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岳不群胸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衣领,猛地将他从倚靠的山石上提了起来!
两人面目相距不过尺许,左冷禅那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庞逼近岳不群,灼热的呼吸带着冰寒的内息,喷在岳不群苍白如纸的脸上。
“你!说!什!么?!”左冷禅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滔天的怒火与不容置疑的质问,“岳不群!死到临头,还敢妄言乱语!你以为凭这等拙劣的激将法,便能让我饶你一命吗?!说!‘鼠目寸光’是何意?!”
他被提在半空,身体软垂,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面对左冷禅的暴怒,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用一种心灰意冷、仿佛对世间一切都已失去兴趣的淡漠语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没什么……意思……岳某将死之人,何必……多言。只是……忍不住为嵩山派上下……数百弟子门人……感到可怜罢了……”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声音愈发微弱,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死死吊住了左冷禅那狂怒而又惊疑的心。
“灭顶之灾……将至……而尔等……犹不自知……呵呵……可怜,可叹……”
“灭顶之灾?”左冷禅瞳孔骤然收缩。这四个字从岳不群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不祥的预言意味,与他那心灰意冷的态度结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可信度。嵩山派如今如日中天,势力遍布北方,有何灭顶之灾?是朝廷?是魔教?还是……其他未知的强敌?
岳不群越是这般语焉不详,越是摆出一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要死了”的姿态,左冷禅心中那被“鼠目寸光”点燃的怒火,就越是与一种难以遏制的好奇与惊疑交织在一起。他渴望知道,岳不群这临死前的断言,究竟指的是什么!这关乎他的霸业,更关乎嵩山派的存亡!
“说清楚!何为灭顶之灾?!”左冷禅厉声喝问,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将岳不群的锁骨捏碎。
岳不群被他晃得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那双黯淡的眸子环视了一圈四周——那些依旧保持着包围态势,虎视眈眈的嵩山十三太保中的其余十二人。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左冷禅的敬畏,以及对岳不群的杀意。
目光扫过之后,岳不群便重新闭上了眼睛,紧抿着嘴唇,摆明了在此地、有此等外人在场,他绝不会再吐露半个字。
左冷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他的顾虑。他冷哼一声,傲然道:“此地皆是我嵩山栋梁,我心腹手足,皆是我一手选拔、培养,对我忠心不二!有何隐秘,但说无妨!”
然而,岳不群依旧不言不语,甚至连呼吸都调整得更为绵长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一般,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不信任与决绝。
左冷禅盯着岳不群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深知岳不群的性格,此人机变百出,临死前布下此等疑阵,必有深意。若不能得知其所谓“灭顶之灾”的真相,即便此刻杀了他,此事也必将成为一根毒刺,深深扎入自己心中,日后想起,必然后患无穷。
“好!好!岳不群,你很好!”左冷禅怒极反笑,那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与一丝被逼迫的无奈。他不再犹豫,左手紧紧抓着岳不群的衣领,足尖猛地一点地面!
“轰!”
气劲爆发,积雪与碎石四溅。左冷禅提着气息奄奄的岳不群,身形如一只巨大的玄色鹰隼,冲天而起,朝着附近一座光秃秃的山崖疾驰而去。那山崖地势险峻,四面陡峭,崖顶平坦而空旷,除了嶙峋的怪石,没有任何植被或可以藏匿身形的地方,绝对是一个确保无人可以偷听的所在。
几个起落间,左冷禅已提着岳不群稳稳落在了那处绝巅之上。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一切都卷入下方的万丈深渊。
左冷禅将岳不群随手掷在冰冷的岩石上,自己也落在一旁,幽深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钉在岳不群身上。他环顾四周,确认这绝顶之上,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任何生灵气息。
“现在,”左冷禅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此地唯有你我。岳不群,你可以说了——那‘鼠目寸光’之言,那‘灭顶之灾’之语,究竟是何所指?!若再敢有半句虚言,我必让你尝尽世间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不群被左冷禅掷在冰冷的岩石上,闷哼一声,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的鲜血在苍白的下颌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然而,他并未立刻回答左冷禅那饱含杀意与迫切的质问,反而挣扎着,勉强盘膝坐起,双手艰难地结了一个简单的调息手印,闭上了双眼。
左冷禅眉头紧锁,冰寒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耐,但终究没有立刻发作。他深知岳不群伤势之重,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此刻强行逼问,恐怕未得答案,对方便会先一步气绝身亡。他倒要看看,这岳不群临死之前,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于是,他也随意地撩起衣袍下摆,就在岳不群对面坐了下来,冰冷的岩石与他身上散发的寒气仿佛融为一体。
山巅之风,凛冽如刀,刮过二人之间,卷起细微的雪沫冰晶。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岳不群那微弱而断续的呼吸声,以及左冷禅身上若有若无的冰寒气息在流动。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岳不群脸上那死灰般的色泽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丝,虽然依旧惨白如纸,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许。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温润如玉、此刻却布满血丝与疲惫的眸子,对上了左冷禅那如同万古寒潭般的目光。
他没有直接回答关于“灭顶之灾”的问题,反而用一种追溯往事的沉缓语调,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华山派的‘剑气之争’,其源头为何,江湖上人尽皆知,想必……左师兄也是清楚其中原委的。”
左冷禅闻言,眼中不耐之色更浓,冷冷道:“岳不群,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华山内部那点争权夺利、理念不合的破事,与我嵩山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有何干系?”
岳不群对他的不耐恍若未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却异常肯定:“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十分紧密。”
左冷禅眼神微动,那冰封般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他不再催促,只是用那双能冻结灵魂的眼睛,死死盯着岳不群,等待他的下文。
岳不群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借此凝聚着最后的气力与神思,缓缓说道:“左师兄欲一统五岳的野心,如今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为此筹谋十数载,暗中布局,势力渗透,不可谓不用心,不可谓不深远。”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审视与剖析的意味:“然而,左师兄可曾静下心来细想过?你这般周密的计划,推行了十余年,至今为止,明面上,也仅仅是以势压人,初步掌控了内部本就问题重重的泰山派而已。这进度……是否过于缓慢了些?是否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意外’,在关键时刻,打乱你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