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长崎港的堡垒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嘶吼。百户周猛裹紧了身上的棉甲,哈出的白气在盔缨上凝成霜花。他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目光扫过城下结冰的护城河——冰层下隐约能看见暗桩的尖,那是上个月刚布下的“铁蒺藜阵”,每个暗桩顶端都嵌着倒钩,裹着桐油浸过的麻布,遇火就着。
“周哥,哨塔上的弟兄说,西北方三十里有异动。”亲兵王二柱揣着个暖炉跑过来,棉鞋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像是股游骑,人数不多,也就百十来号,马背上驮着包裹,看着不像善茬。”
周猛眯起眼,从箭囊里抽出一支哨箭,搭在弓上射向堡垒最高处的望楼。哨箭划破风雪,发出尖锐的鸣响,望楼上立刻升起一面黑色信号旗——这是“发现可疑目标”的暗号。很快,东西南北四座望楼都有了回应,红旗、蓝旗、黄旗次第升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长崎港罩在中央。
“去告诉千户,按‘丙字预案’行动。”周猛的声音裹在风里,带着冰碴子似的冷硬,“让骑兵营张彪带五十骑,从左翼的芦苇荡绕过去,别惊动他们;步兵营的老陈,把‘拒马’搬到南门,再让神机营的兄弟把佛郎机炮推上城头,炮口冲西北——记住,没我的令,谁也不许先开火。”
王二柱刚要跑,又被周猛拽住:“让通事李秀才跟过去,那伙人听着像蒙古那边的游骑,李秀才懂蒙古话,先问问来路。”
半个时辰后,望楼上传来消息:那伙游骑在堡垒外三里处停了,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正举着马鞭往这边指,嘴里嚷嚷着什么。李秀才站在城头,用蒙古话喊了几句,对方的回应混在风雪里,隐约能听见“通商”“换粮”的字眼。
“千户说了,让他们派三个代表过来,卸了兵器,从吊桥进来。”王二柱跑回来禀报,棉甲上沾了层雪,“张彪的骑兵已经到位了,老陈的拒马也摆好了,就等他们动呢。”
周猛走到城头,扶着垛口往下看。吊桥缓缓放下,铁链“嘎吱”作响,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三个蒙古骑士果然卸了弯刀,牵着马慢慢走过吊桥,马蹄踏在结冰的石板上,打滑了好几下。
“为首的叫巴图,是漠北的部落首领。”李秀才跟在后面翻译,“说他们那边闹了雪灾,牛羊冻死了大半,想来换点粮食和盐,用皮毛和药材抵。”
周猛盯着巴图腰间的玉佩——那是块成色不错的和田玉,上面刻着个“狼”字,倒像是蒙古贵族的物件。他忽然问:“你们部落有多少人?带了多少皮毛?”
巴图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用生硬的汉语答道:“人……三百,皮毛……五十车,都是好东西,狐狸皮、狼皮,还有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块晒干的苁蓉,“这个,大补。”
周猛没接苁蓉,反而转身对李秀才说:“带他们去仓库看看,按市价换。另外,让伙房给他们煮点姜汤,暖暖身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巴图,换完粮食可以走,但三天内不许在堡垒周围逗留,我们的巡逻队可不认生。”
李秀才刚翻译完,巴图就直拍大腿:“好!明军兄弟够意思!我们就在南边的林子扎营,绝不靠近!”
等蒙古人离开,王二柱才凑过来:“周哥,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万一有诈呢?”
周猛敲了敲他的头盔:“你以为张彪的骑兵是吃干饭的?他们要是敢回头,三分钟就能被包圆。再说,真有诈,巴图不会自己来——蒙古人虽野,却不傻。”他指着远处雪地里的马蹄印,“你看这蹄印,深浅不一,明显是饿了好几天,不像有埋伏的样子。”
正说着,望楼忽然又升起了黄旗——这是“内部警戒”的信号。周猛心里一紧,刚要问怎么回事,就见老陈从楼梯口跑上来,棉帽都歪了:“周哥,不好了!西南角的哨所没人回应,敲了半天门没动静!”
周猛心里“咯噔”一下。西南角的哨所是个独立的小石屋,住着两个士兵和一个当地的杂役,负责监控海岸线的动静。他立刻喊道:“张彪!带十个人跟我去看看!老陈,守好城头,别让蒙古人看出破绽!”
雪地里的脚印被新雪盖了大半,周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南角跑,棉甲上的雪化成水,冻得他骨头缝都疼。离哨所还有几十步远,就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雪的寒气钻进鼻子。
“都小心!”周猛拔出腰刀,示意张彪带人从两侧包抄。他自己则一脚踹开哨所的木门——门没锁,“吱呀”一声倒在地上,扬起一片雪尘。
屋里一片狼藉。桌子翻了,油灯碎在地上,凝固的灯油混着血迹。两个士兵倒在墙角,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已经没了气。那个当地杂役不见踪影,只在地上留下一摊拖拽的血痕,一直延伸到后窗。
“是被人从后面偷袭的。”张彪检查着尸体,眉头拧成个疙瘩,“勒痕很细,像是用钢丝一类的东西。这杂役怕是被掳走了,或者……”
“或者是内鬼。”周猛接过话,目光扫过墙上的哨所日志,最新的一页写着“今日海况:晴,西南风三级,未见异常船只”,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急着写完的。他忽然注意到日志旁边的挂钩是空的——按规矩,哨所的信号旗应该挂在那里。
“搜!”周猛低喝一声,“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张彪的人很快有了发现:在床底下找到半块撕碎的布料,上面绣着个模糊的“倭”字;窗台上有几个带泥的脚印,尺码很小,不像是成年男子的。
“是倭寇?”王二柱声音发颤,“可他们不是被打服了吗?怎么敢来哨所动手?”
周猛没说话,捡起那块碎布捏在手里。布料是粗麻布,和日本渔民穿的一样,但上面的线却是蚕丝的——中原产的蚕丝。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刚处理过一起案子:有个日本商人用中原的丝绸换了批军火,说是要卖给“东边的朋友”。
“张彪,带你的人沿血痕追,往海边方向。”周猛的声音冷得像冰,“通知水师,封锁附近海域,任何船只不许出海!老陈,把所有在港的日本商人都盯紧了,尤其是那个叫佐藤的,上个月换军火的就是他。”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让联防队的人也动起来——就是那些当地的渔民,他们对海岸线熟,让他们帮忙找带泥的小脚印。告诉他们,找到线索的,赏五两银子。”
联防队是半年前成立的,由当地归顺的渔民和明军士兵混编而成,平时负责巡逻海岸线,谁家丢了东西、哪片海域有暗礁,他们门儿清。周猛记得有个叫松平的老渔民,据说能根据海浪的声音判断船的大小,上次就是他报的信,截获了一艘偷运硫磺的倭船。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松平就带着儿子松平次郎找到了周猛。老头冻得鼻涕直流,手里却攥着个东西——是枚铜制的哨子,上面刻着个“忍”字。
“大人,在东边的礁石滩找到的。”松平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指节冻得通红,“次郎看到有个穿黑衣的小个子,往海里跳了,像是被一艘小快船接走了。这哨子,是从礁石缝里捡的。”
松平次郎在一旁点头,手里还捧着几块沾了海藻的木片:“船板是杉木的,上面有新刷的桐油味,应该没走远。”
周猛接过哨子,掂量了一下——分量很沉,不像普通的哨子。他忽然想起在南京受训时,教官说过倭寇里有支“影子队”,擅长暗杀,用的就是这种带“忍”字的哨子传递信号。
“水师那边有消息了吗?”周猛问。
“刚传来的信,”张彪骑马赶来,雪花溅了他一脸,“在三海里外拦住了一艘快船,船上有个黑衣小个子,还有那个杂役!不过……杂役已经死了,像是被灭口的。”
周猛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面,风雪似乎小了些。王二柱递过来一碗姜汤,他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
“把那个小个子带回堡垒审,”周猛对张彪说,“让李秀才也去,他懂日语。另外,告诉松平大叔,五两银子明天送到他家——再让伙房给联防队的兄弟都送点热馒头,天太冷了。”
松平咧开嘴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大人放心,我们联防队晚上多巡逻两趟,保准不让一个倭寇靠近!”
等众人散去,周猛独自站在哨所门口,看着雪慢慢盖住地上的血迹。他想起刚到长崎时,这里的渔民见了明军就躲,现在却愿意冒着风雪帮忙追凶。他忽然明白,军事巩固不光是修堡垒、练士兵,更是把当地人的心拢到一起——就像这堡垒的石头,一块一块砌起来才够结实,少了哪一块,都可能被风雪吹塌。
夜色渐深,堡垒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雪地里映出一片暖黄。周猛登上望楼,看见张彪的骑兵队正押着那个黑衣小个子往回走,后面跟着几个联防队员,手里提着刚买的热馒头,正互相打趣。
望楼的士兵递给他一件干净的棉甲:“周哥,换件吧,你那件都冻成冰壳了。”
周猛接过棉甲,往城下望去。吊桥已经升起,护城河的冰层在灯笼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远处的海面上,水师的巡逻船像黑夜里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每一个动静。他忽然觉得,这风雪再大,只要这堡垒里的人和外面的人的心是齐的,就没什么可怕的。
“明早加练一个时辰。”周猛对士兵说,嘴角却难得地带上了点笑意,“让兄弟们都精神点,别让联防队的大叔们看了笑话。”
士兵们的笑声混着风雪传来,在寂静的长崎港上空,像一串温暖的音符,盖过了寒风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