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几个月前,杨小丫坐在自家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母亲从深圳寄来的信。
信是托工友代笔写的,字迹很陌生,但信里那唠叨的语气,还是让她觉得很熟悉。母亲在信里说,厂里最近很忙,她又瘦了几斤,但工钱也多了些。还说,她给小丫买了一件城里最时髦的牛仔背带裤,和几本她上次在信里念叨过的《读者》杂志,过几天就能寄到。
杨小丫把信纸贴在胸口,心里盘算着,等包裹到了,她要把那本最新的《读者》,第一个拿去给苏文清看。
她觉得,整个瓦盆村,只有苏文清,能看懂她对那个遥远世界的向往。
一个星期后,包裹没到。
一张汇款单,却先从村邮局递了过来。
杨小丫拿着那张薄薄的汇款单,愣住了。上面的金额,是三百块。这比母亲以往任何一次寄回来的钱,都多出了三倍不止。
汇款单上,还附着一张小纸条。
字迹依旧是陌生的,但内容,却……
纸条上写着:
“丫头,娘对不住你。
娘在这边,遇到了一个好人。他也是咱们北方来的,是个小组长,老婆前几年生病走了,自己带着一个比你小几岁的儿子。
他人很好,劝我别在流水线上熬坏了身子。他说,他想……跟我搭伙过日子。
娘想了很久,答应了。
丫头,你别怪娘。娘也是个女人,一个人在外面,太苦了。
这三百块钱,是你张叔(那个男人)特意嘱咐多给的,让你和奶奶,在家里扯几身新布,买点好吃的。以后……娘会定期给你寄钱,但可能,就不能经常给你写信和寄包裹了。”
杨小丫捏着那张汇款单和纸条,一个人,在村口的黑泥塘边,坐了一整个下午。
她看着水里自己那模糊的倒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母亲的脸。
她想起自己把攒下的麦粒种下时的期盼:“等你们回来,就能看到最好看的麦芽儿了。”
她想起自己剪掉长辫子时,心里唯一的念想:“我要给爹娘,买最好的礼物。”
那年冬天,母亲从城里回来,带来了四个温热的盐水瓶,和一个“过两天就回来”的、关于父亲的谎言。
后来,当那个谎言被母亲的眼泪戳破时,她抱着母亲,哭了一整夜。
十六岁那年,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母亲对她说想去南方进厂子挣钱。
这一去就是三年。
夕阳快落山了,整个黑泥塘,都染了红。
杨小丫站起身。
她走到村邮局,把那三百块钱,仔仔细细地,取了出来。
然后,她走进供销社。
她给奶奶,买了一斤“大白兔”奶糖。
她给林福来,买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她给周桂花,买了一块带香味的雪花皂。
她给赵铁蛋,买了一条最结实的劳动牌毛巾。
她甚至给吴老虎,也买了一包“红塔山”香烟。
她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和自己的过去,做着最后的告别。
那天晚上,她把剩下的钱,和那张写着“母亲改嫁”的纸条,一起,放进了一个小铁盒里,压在了床板的最底下。
她没有告诉奶奶。
她知道,有些谎言,是为了让留守的人,能安心。
第二天晚上,当苏文清收到杨小丫送来的那本《读者》杂志时,他并不知道,送书的女孩,昨天经历了什么。
他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有同龄人不是因为可怜或嘲笑,而是因为“分享”,主动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