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虎的摩托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狂奔,卷起漫天烟尘,吴老虎的心,比这烟尘还要焦躁。
赵铁蛋退了他定的高岭土?开什么玩笑!那批土,是他托了多少关系,花了比市价高出两成的价钱,才从邻县最好的矿口抢回来的。他指望着这批“精料”,烧出一窑能拿到省里评奖的精品瓦器,彻底奠定瓦器厂在行业里的龙头地位。
可现在,赵铁蛋,竟然一句话就把这批土给退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技术问题了,这是当着全厂工人的面,狠狠地抽了他吴老虎的脸!
当他带着一身杀气冲进瓦器厂时,看到的是一幅剑拔弩张的画面。
赵铁蛋沉默地站在那堆被退回来的高岭土前。他面前,围着十几个情绪激动的工人,祝大个和左向阳正在中间艰难地劝解着。
“铁蛋哥,这土看着挺好的,为啥不能用啊?”
“就是啊!这一退,咱们这几天的活儿不都白干了?”
“厂长好不容易拉回来的料,你说退就退,也太不给厂长面子了吧!”
赵铁蛋始终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泥土,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的手上,还攥着一把刚从土里抓出来的土样。
“都他妈给我让开!”吴老虎一声暴喝。
工人们看到厂长回来了,立刻噤声,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吴老虎走到赵铁蛋面前,两人相隔不到一米。空气,瞬间凝固了。
“赵铁蛋,”吴老虎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摊开手掌,将那把土样递到吴老虎面前。
“这土里,掺了石灰粉。”
吴老虎愣住了。
赵铁蛋继续说道,“石灰粉遇水会发热膨胀,掺在土里,烧出来的瓦器,不出三个月,就会自己开裂、粉化。用这种东西盖房子,是要出人命的!”
他顿了顿:“虎子,你跑业务,你不懂技术,我不怪你。但你现在,连最基本的良心都不要了吗?为了挣钱,连这种断子绝孙的生意都敢做?!”
“你他妈放屁!”吴老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生意!我花高价买回来的就是最好的料!”
“那你告诉我,”赵铁蛋往前逼近一步,毫不退让,“你拉这批料回来,有没有亲自验过货?还是说,你最近天天在县城里花天酒地,早就把厂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铁蛋!”吴老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操你妈的!”他再也控制不住,积压了多日的压力、暴躁和被背叛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扬起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赵铁蛋的脸就砸了过去。
赵铁蛋没有躲。
“砰!”
一声闷响。赵铁蛋的嘴角,渗出了鲜血。他踉跄着退了两步,但依旧站得笔直。
“打啊!”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你现在长本事了!不光学会了跟马瘸子那种人称兄道弟,还学会了对自家兄弟动手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现在,跟当年那个逼得咱们走投无路的钱麻子,还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赵铁蛋脸上那道清晰的拳印,看着他眼中的失望,感到天旋地转。
“我……我没有……”他的声音,变得虚弱和无力。
左向阳和祝大个赶紧冲上来,死死地拉住了他们两个。
“够了!都别说了!”左向阳急得满头大汗,“虎哥,铁蛋,咱们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说不了了。”赵铁蛋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吴老虎,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缓缓地解下腰间沾满了泥浆的工匠围裙,扔在了地上。
“这个厂子,从今天起,我不干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穿过失魂落魄的吴老虎,穿过目瞪口呆的工人们,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他曾倾注了所有心血和梦想的瓦器厂。
吴老虎站在原地,他想开口挽留,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天晚上,吴老虎喝得酩酊大醉。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喝光了整整两瓶老白干。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与此同时,另一场风暴,正在一个更安静,也更残酷的战场上,悄然酝酿。
苏德义的家里。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苏德义坐在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前,双手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桌子上,散落着一堆照片和一张打印出来的纸。
照片上,是吴老虎和马瘸子勾肩搭背的丑恶嘴脸,是苏文清深夜爬窗的模糊身影。而那张纸上,用冰冷的宋体字,记录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何在短短几个月内,成绩一落千丈,变得魂不守舍的“堕落史”。
程小芳在一旁,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德义,这……这是谁寄来的?这是要害咱们文清啊!”
苏德义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说!”苏德义的声音,像是一块被投入冰窖的石头,又冷又硬,“这些,是不是真的?”
苏文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想否认,想辩解,但那些照片,那些事实,就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我……我……”
“孽子!”苏德义猛地一拍桌子,那只用了半辈子的搪瓷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我苏德义一辈子清清白白,教书育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自甘堕落的东西!”
他抄起墙角那根用来管教学生的竹制教鞭,朝着苏文清的后背,就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文清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声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但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躲闪,只是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我让你跟他混!我让你不知好歹!”
“啪!啪!啪!”
教鞭一下下地落下,每一鞭,都带着一个父亲心碎的绝望和愤怒。程小芳扑上来,死死地抱住丈夫的胳膊,哭喊着:“别打了!德义!你会把孩子打死的!”
“打死他这个孽障,那天在院子里都该打死他的,今天算是证据确凿了!”苏德义双眼通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老师!苏老师在家吗?”
是林福来的声音。
苏德义的动作停住了。他喘着粗气,看了一眼地上的儿子,又看了一眼门口。最终,他把教鞭狠狠地扔在地上,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林福来站在门口,神色焦急。
“苏老师,我听说……”他看到屋里的情景,话说到一半,就愣住了。
“没什么事。”苏德义的声音疲惫,他侧过身,挡住了林福来的视线,“天晚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说完,他不等林福来回答,便“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林福来被关在门外,听着屋里压抑的哭声,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知道,出大事了。
屋里,苏德义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靠在门后,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从今天起,”他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准再出这个家门一步!直到高考结束!”
“学校那边,我会去给你请长假。我会亲自在家给你辅导!”
“你要是再敢跟那个吴老虎有任何来往,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然后,我们一家人,离开这个村子,永远不再回来!”
吴老虎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得知苏文清出事的消息的。
他宿醉醒来,头痛欲裂。厂里的烂摊子还没收拾,赵铁蛋出走的消息,已经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他正烦躁地抽着烟,林福来就找上了门,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你说什么?”吴老虎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林福来的衣领,“老头子把他锁起来了?还打了他?!”
“你小声点!”林福来急了,“现在全村都在传这事!都在说文清被你带坏了!还有人说,县一中都要给他处分了!”
吴老虎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孙响亮。
他想起了孙响亮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想起了他那句“水很深”的警告。
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孙响亮……”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神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光芒,“我操你妈!”
他推开林福来,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冲出办公室,跨上摩托车,朝着县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孙响亮,然后,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