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庆功宴的篝火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烤全羊的浓郁香气似乎还萦绕在营地的空气中,混合着将士们酣畅淋漓后的满足与疲惫,营造出一种短暂而珍贵的和平假象。连续的战事胜利,尤其是林晚昭那出人意料的“香饵”奇策所取得的成果,让全军上下都沉浸在一种乐观且略带亢奋的情绪中。连日的操练似乎都多了几分劲头,士兵们互相打趣时,也总离不开“林姑娘的香饵能不能把蛮子大王也引来”之类充满信心的玩笑话。
然而,这份由鲜血、汗水与智慧共同铸就的边关安宁,如同北疆春日冰面上最后那层薄冰,看似坚固,实则脆弱,根本经不起千里之外、那座繁华帝都深处涌来的暗流冲击。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例行公事般地刮过朔风城灰黑色的城墙。一骑快马,身上覆盖着远道而来的风尘与冰霜,如同一个不祥的灰色斑点,自南边官道疾驰而来,马蹄敲打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打破了营地午后短暂的静谧。
马上骑士穿着安远侯府亲卫特有的服饰,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长途跋涉的血丝,显然是一路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赶来的。他手持代表着最高紧急级别的铜符,畅通无阻地穿过层层哨卡,直至中军大帐外,才滚鞍下马,几乎是以最后一丝力气将一份用火漆密封、印有特殊暗记的厚实信函,交到了闻讯迎出的墨砚手中。
“京中……八百里加急……密函……呈送侯爷……”信使声音嘶哑,说完这句话,便体力不支,几乎瘫软下去,被一旁的亲兵迅速扶住,带去安置休息。
墨砚握着那封沉甸甸、仿佛带着京城冰冷气息的密函,面无表情,但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步履沉稳却迅速地走进了大帐。
帐内,顾昭之刚与几位将领商议完新一轮的侦察布防与“香饵”战术的扩展应用,正独自站在北疆舆图前,指尖划过几处新标注的、疑似蛮族活动频繁的区域,凝神思索。炭盆里的火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出一种属于统帅的专注与冷峻。
“爷,京城密函,八百里加急。”墨砚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帐内的宁静,他将那封密函双手呈上。
顾昭之转过身,目光落在墨砚手中那封熟悉的、印着特殊暗记的信函上,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他接过密函,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火漆,心中已有了几分预感。非事关重大,京城留守的心腹绝不会动用此等紧急渠道。
他挥了挥手,墨砚会意,无声地退至帐门处守卫,隔绝了内外。
顾昭之走到案几后坐下,用裁纸刀利落地划开火漆,取出了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信是留守侯府的沈管家与他在朝中的几位隐秘盟友联合发出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极度谨慎与紧迫的情况下书写而成。
随着目光逐行扫过信纸上的内容,顾昭之原本沉静如水的面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渐渐泛起了冰冷的涟漪。他深邃的眼眸中,先是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浓重的讥诮所取代,最后,所有情绪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信中所言,主要有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棘手,如同三支淬了毒的冷箭,从不同的方向,射向远在北疆的他。
其一,关于王氏残余势力。苏文远虽已下狱,王氏母女也被驱逐回原籍看管,但王氏一族在京中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并未完全死心。他们不敢明着对抗顾昭之,却在暗地里散播流言,将苏文远之事歪曲为顾昭之“刻薄寡恩,不容亲戚”,更将林晚昭描述成“魅惑主上、搬弄是非、导致侯爷与亲族反目的祸水妖姬”。这些流言在特定的圈子里悄然传播,虽未掀起大风浪,却在不断蚕食着顾昭之以及安远侯府的名声。
其二,也是更为阴险的一支冷箭,来自朝堂。以吏部侍郎周敏中为首的几位御史言官,近日接连上奏,弹劾顾昭之“身负钦差重任,督师北疆,却长期滞留边关,怠忽职守”,更指责他“宠幸身份低微之厨娘,行军打仗竟携女子同行,日夜不离左右,行为不检,有失朝廷体统,败坏军中风气”。奏折中用词看似公允,实则字字诛心,将林晚昭在北疆的所有功劳——稳定军心、改良军粮、救治伤患、乃至献上“香饵”奇策——全部扭曲成了“蛊惑主将、干预军务”的罪证。甚至隐晦地暗示,顾昭之迟迟不发动决定性攻势,是否因沉溺温柔乡而消磨了斗志?
其三,则是更为实际的打击——粮草转运。北疆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后续粮草辎重的补给乃是命脉所在。然而,近日来自京畿和河北等地的粮草转运,却频频出现“意外”:不是运粮车队在途中遭遇“匪患”(实则疑点重重),就是负责押运的官员以各种理由拖延行程,或者运抵的粮草质量参差不齐,以次充好。沈管家暗中调查发现,这背后隐隐有户部某位实权官员以及几位与周敏中过往甚密的勋贵的影子。这分明是有人想通过掐断后勤,来逼迫他顾昭之在北疆难以为继,要么冒险速战而败,要么因缺粮而退兵,无论哪种结果,都将坐实他“无能”的罪名!
“怠忽职守……有失体统……宠幸厨娘……”顾昭之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充满恶意的字眼,指尖在冰凉的案几上缓缓划过,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他自然知道这些弹劾和刁难的根源何在。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圣眷正浓,早已碍了不少人的眼,挡了不少人的路。此前他坐镇京城,那些人还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远离权力中心,长期在外,正是他们落井下石、倾轧排挤的大好时机。而林晚昭的存在,不过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攻击借口罢了。一个身份卑微的厨娘,竟能得侯爷如此看重,甚至允许其参与军务?这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的“污点”!
还有那粮草之事……顾昭之眼神更冷。这是要拿朔风城数千将士的性命做赌注,来与他进行一场肮脏的政治博弈!若真因粮草不继而致边关失守,那些躲在背后的蛀虫,恐怕只会将罪责全部推到他这个前线统帅的身上!
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而凝固了。炭火明明燃烧着,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弥漫开来的冰冷与怒意。他不是畏惧这些阴谋诡计,而是厌恶,深深地厌恶。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后方却有人为了私利,不惜自毁长城!
墨砚站在门口,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能从顾昭之周身气息的变化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沉默如磐石,等待着命令。
良久,顾昭之才将手中的信纸慢慢叠好,放入一个带锁的铜匣中。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深沉难测,只是那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山在浮动。
“墨砚。”
“属下在。”
“两件事。”顾昭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传信回京,令沈管家动用一切力量,务必稳住侯府,清查内鬼。那些流言,不必理会,但若有人敢在粮草辎重上再做手脚,抓住实证,雷霆反击!不必顾忌!”
“是!”
“第二,”顾昭之顿了顿,指尖在舆图上朔风城的位置轻轻一点,“派人去查,近期所有延误、受损的粮队,具体环节,经办人员,一一核实。同时,以我的名义,行文北疆各州府,申饬其督办粮草不力,若再有无故延误、以次充好者,无论涉及何人,皆以贻误军机论处,本侯先斩后奏之权,尚在!”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凛冽的杀意。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他必须让那些背后搞小动作的人知道,在北疆这一亩三分地,他顾昭之的话,就是军法!
“属下明白!”墨砚凛然应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帐内再次只剩下顾昭之一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帐壁前,望着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目光幽深。外有蛮族虎视眈眈,内有小人兴风作浪,这盘棋,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他并不后悔将林晚昭带在身边,更不会因那些污言秽语而疏远她。她的价值,她的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将她卷入这朝堂倾轧的漩涡中心,非他所愿。看来,必须加快北疆战事的进程了……唯有以一场无可争议的大胜,携煌煌战功回朝,才能彻底堵住那些悠悠之口,粉碎所有阴谋!
就在他凝神思索破局之策时,帐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点犹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亲兵低声的询问和一道他熟悉无比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清亮嗓音。
“侯爷……您在忙吗?奴婢……奴婢煮了点安神茶,您要不要……”
是林晚昭。
顾昭之眸光微动,周身那冰冷的戾气,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翻涌的怒意与算计强行压下,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