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饭盒里的罪证
费小极手背上阿芳的血,还是温的,黏糊糊地贴着皮肉,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尖直抽抽。那根刺穿她肩胛骨的钢筋,带着锈渣的血腥味,在他脑子里转悠,比阮氏梅顶他脑门的枪管子还硌得慌。
“红盖子…童工饭盒…”阿芳气若游丝的呓语,成了他脑子里唯一的导航。
车间炸得像个被撕开的破口袋,半边顶棚塌了,钢筋铁骨狰狞地扭曲着,火光在废墟缝隙里吞吐,浓烟呛得人肺叶子疼。哭喊声、警报声、远处越南腔调的呼喝命令乱七八糟搅成一锅粥。几个穿着橘红色消防服、戴着简陋防毒面具的人影在烟尘里若隐若现,试图靠近核心区救人。
费小极根本没指望这帮人。他像条在垃圾堆里觅食的鬣狗,血红的眼珠子在弥漫的粉尘里扫荡。废墟角落,那个被阿芳护在身下的小女孩“小黎”蜷缩在一块扭曲的铁皮后面,小脸煞白,吓得呆滞了,浑身抖得像筛糠,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沾满灰的、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红色塑料饭盒!
费小极连滚带爬扑过去。“小丫头!这个!给我看一眼!”他嗓子哑得劈了叉,伸手就去够饭盒。
小女孩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缩,把饭盒抱得更紧,惊恐的眼睛瞪着他,泪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冲出两道泥沟。
“操!”费小极急得想骂娘,又硬生生憋回去,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乖…不怕不怕…叔叔…帮阿芳姐姐拿东西…救人…”他胡乱比划着,“阿芳姐姐…躺那边…痛…要这个…”他指着饭盒。
小女孩顺着他的手,远远瞥见废墟里阿芳一动不动的身影和被鲜血浸透的肩部,眼神猛地一颤,抱着饭盒的手指松了松。
费小极瞅准机会,一把夺过那个红盖子饭盒。塑料的,轻飘飘,上面印着个歪歪扭扭的米老鼠,盖子边缘都开裂了。他心跳得像敲鼓,迫不及待地掀开!
一股酸馊的剩饭菜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一皱眉。盒子里只有半坨发硬的米饭,几根蔫黄的咸菜丝,饭粒下面压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印着劣质卡通图案的硬纸片。他抖着手把纸片抽出来——他妈的是张越南文的识字卡片!画着个香蕉!根本不是什么账本!
“我日你祖宗!”费小极气得差点把饭盒摔了,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阿芳拼死护着的玩意儿就这?逗老子玩呢?不对!她说的“童工饭盒”,红盖子,但没说一定是这个小黎的!这鬼地方童工不止一个!
念头刚闪过,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就蛮横地撕开烟尘,直射过来!
“那边!还有活人!”越南话厉声吼道。
“还有个生面孔!抓住他!就是他打了阮工头!”另一个声音带着恨意。
费小极暗叫不好,把识字卡片胡乱塞回饭盒扔给吓傻的小黎,看都没看阿芳那边一眼——他这点无赖心思门儿清,现在冲过去就是送死!他像条泥鳅,借着炸毁的机器残骸和满地狼藉的掩护,弓着腰就朝车间的侧后方窜去。那边,是工人生活区的方向,一排排低矮破败的砖瓦棚户!
“站住!”后面传来怒吼,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棍棒划破空气的呼啸!
老子站你妈个头!费小极把吃奶的力气都用在脚底板上了,灰尘吸进喉咙火辣辣地疼。爆炸后的工厂像个巨大的迷宫,警戒线还没拉全,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他凭着刚才溜进来时那点模糊的印象,七拐八绕,一头扎进了那片散发着汗臭、霉味和廉价饭菜混合气息的棚户区。
童工宿舍不难找。最角落一排矮房子,窗户破损,门口拴着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吠着。门板半掩着,里面黑洞洞的。费小极像只受惊的老鼠,“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霉味和汗馊味差点把他顶个跟头。光线昏暗,只有门口透进来一点天光。屋子里是大通铺,铺着破烂草席,上面胡乱堆着些辨不出颜色的薄被单。墙壁黑黢黢的,墙角堆着些破盆烂罐子。靠墙立着几个简陋的木架子,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铝制的长方形饭盒!清一色的军绿色铝皮,油腻腻的,不少都坑坑洼洼,盖子上用油漆或者小刀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或记号:阮文勇、黎氏香、范大福…
红盖子?哪他妈有红盖子?全都是一个色儿的!铝饭盒在昏暗中泛着冰冷的、油腻的光。
费小极的心凉了半截。阿芳这娘们儿,临昏过去还玩谜语人呢?“红盖子”是啥意思?油漆?标记?还是指特定某个童工?
“砰!”宿舍破烂的木门被一脚踹开!木屑飞溅!
门口堵着三条大汉!为首的是个铁塔似的汉子,身高得有一米八五往上,剃着青皮头,脸上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直划到嘴角,像条蜈蚣趴在那儿。他穿着保安队长的黑制服,敞着怀,露出鼓胀的胸肌和浓密的胸毛。手里没拿棍棒,就空空地垂着,但那蒲扇大的巴掌骨节凸起,青筋虬结,看着比铁棍还吓人!眼神凶戾得像头饿了三天、刚出笼的豹子!
他身后两个保安也是膀大腰圆,一人拎着橡胶警棍,一人提着根带铁蒺藜的短木棒,三人往门口一站,杀气腾腾,把本就昏暗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小屋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小杂种,”刀疤脸保安队长的声音像砂轮磨铁,带着浓重的越南腔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打了我的人…搅了厂子的‘生意’…还想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像钩子一样在费小极身上刮,“挺能钻啊,耗子洞都让你找着了。”
费小极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木架子,饭盒被撞得哗啦作响。他手心里全是汗,心脏擂鼓似的撞着肋骨。完了!三个打一个,还全是硬茬子!尤其是这个刀疤脸,那眼神,绝对见过血!硬拼?跟这头人熊?费小极觉得自己这小身板还不够人家一巴掌拍的!
“哥…大哥…误会!天大的误会!”费小极一秒切换到市井滑头模式,脸上堆起谄媚又惶恐的笑,身体微微佝偻着,显得无比弱小可怜,“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那胖子…那工头他先动手戳我!我…我就是自卫!自卫!谁知道那车间它…它自己就炸了啊!不关我事啊!”他一边胡搅蛮缠,眼珠子一边在架子上的饭盒和狭窄的窗户之间飞速扫视,寻找一线生机。
“自卫?”刀疤脸队长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破风箱,透着彻骨的寒意,“老子他妈管你是不是自卫!你坏了事,就得填坑!”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说!刚才在炸毁的二号车间,跟那个叫阿芳的贱女人嘀咕什么?她在找什么?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找账本!这王八蛋也知道账本!费小极心里一凛。阿芳拼死传递的消息,果然捅到了马蜂窝!这帮畜生炸车间,搞不好就是冲着灭口来的!
“阿芳?谁?不认识啊!”费小极装傻充愣,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就是…就是看那小丫头可怜…想帮一把…大哥,我真啥也不知道啊!我发誓!”他赌咒发誓,一副被吓破胆的怂包样,身体却像压缩的弹簧,左脚不着痕迹地微微后撤,脚跟碰到一个冰凉的、半埋在墙角灰土里的破搪瓷脸盆。
“不知道?”刀疤脸队长眼神骤然凌厉如刀锋,“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给我卸他一条膀子看他还嘴硬不硬!”他大手一挥!
“是!彪哥!”后面两个保安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橡胶警棍带着风声直砸费小极面门,铁蒺藜棒子阴险地捅向他小腹!配合默契,狠辣刁钻!
生死关头,费小极那点混迹街头练就的保命本能彻底爆发!他没退,反而迎着砸来的橡胶棍子猛地一矮身!棍子贴着他头皮扫过,带起的风刮得他头皮发麻!同时,左脚狠狠一蹬那个破搪瓷盆!
“哗啦——哐当当当!”
破盆带着尘土和垃圾打着旋儿飞向捅他小腹的那个保安面门!那保安下意识一闪,动作慢了半拍!
就这电光火石的一慢,费小极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顺着矮身的势头,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地面,从两个保安合围的缝隙里滚了出去!沾了一身灰土!
“操!弄死他!”被破盆阻了一下的保安恼羞成怒。
“彪哥!他往架子后面钻了!”另一个大喊。
费小极的目标根本不是门口!他滚出去的方向,是架子后面那扇窄小的、钉着几根木条的气窗!虽然不大,但挤一挤,他这瘦猴身材能出去!
他手脚并用,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扑向气窗!只要撞开那几根腐朽的木条…
一股劲风猛地从侧面袭来!快!准!狠!带着一股子屠宰场里才有的血腥气!
费小极头皮炸开!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拼命把身体往架子方向一缩!
“咔嚓!”
不是砸在他身上,是砸在架子腿上!一根小孩胳膊粗的木腿应声而断!整个木架子失去平衡,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带着上面几十个铝饭盒,如同山崩一般,劈头盖脸地朝着费小极和冲过来的刀疤脸队长砸了下去!
“卧槽!”费小极魂飞魄散,抱头就往墙角缩!
“妈的!”刀疤脸队长彪哥反应快到极点,怒吼一声,双臂交叉猛地往上一架!硬生生顶住了大半砸下来的木架子和饭盒!但他也被这股巨力撞得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咚”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墙皮簌簌落下!几十个铝饭盒“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像下了一场金属冰雹,砸得地面叮当乱响,尘土飞扬。
整个狭小的宿舍里一片狼藉!两个保安被滚落的饭盒砸得抱头鼠窜。
费小极抱着脑袋缩在墙角,灰头土脸,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好对上彪哥那喷火的眼睛!刀疤脸因为用力过猛和愤怒扭曲得更加狰狞,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臂,死死盯着费小极,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费小极心尖上。
“小杂种…你找死!”彪哥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弯腰,像抓小鸡一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抓向费小极的脖子!这一下抓实了,脖子绝对跟根嫩黄瓜似的被掐断!
费小极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等死的念头。他甚至闻到了对方手上浓重的汗味和烟味。
就在那铁钳般的大手即将扼住他咽喉的瞬间!
刀疤脸彪哥的动作,诡异无比地停了下来!离费小极的喉咙只有不到一寸!
费小极能清晰看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一道陈年的、像是子弹擦过的圆形疤痕。
彪哥那双野兽般的凶戾眼睛,此刻没有看费小极的脸,而是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费小极因为挣扎和躲闪、扯开了两颗扣子的衣领里面——露出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个东西!
一个用红绳串着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造型极其丑陋粗糙的黑色小木鱼!木鱼身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九”字!
时间仿佛凝固了。翻滚的尘埃在昏暗的光线里缓慢飘荡。两个刚爬起来的保安不明所以,举着家伙不敢动弹。
彪哥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条刀疤像活了的蜈蚣在扭动。他眼中的凶戾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那只悬在费小极喉咙前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不自觉地抬起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青皮脑袋——在他的后脑勺靠近脖颈的地方,赫然也烙印着一个同样丑陋、同样歪歪扭扭的、深褐色的“九”字疤痕!像是用烧红的铁条硬生生烫上去的!年代久远,疤痕增生凸起,显得格外狰狞。
“九…九…”彪哥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他看着费小极脖子上的木鱼,又看看费小极那张被灰尘和恐惧弄得一塌糊涂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敬畏、疑惑、还有一丝挣扎的痛苦交织翻滚。
他猛地收回手,挺直了腰板。但整个人的气势完全变了。不再是择人而噬的凶兽,倒像是一杆被硬生生折断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长枪,带着一种惨烈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服从。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像是想把肺里所有的浑浊都吐出去。然后,他对着两个还在发懵的手下,用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命令口吻吼道:
“滚出去!守着门!没我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放进来!也不准回头看!谁敢多看一眼,老子把他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两个保安被吼得浑身一激灵,看着彪哥那张布满刀疤却严肃得可怕的脸,虽然满肚子疑惑,但积威之下,屁都不敢放一个,慌忙丢下手里的家伙,连滚爬爬地冲出宿舍,还“哐当”一声从外面把破门板反手带上了!
昏暗、死寂、满地狼藉的小屋里,只剩下费小极和刀疤脸队长彪哥,以及散落一地的、油腻腻的铝饭盒。
费小极彻底懵了。他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大气不敢喘一口,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彪哥,脑子里翻江倒海:这他妈什么情况?九爷?这木鱼坠子?这刀疤脸后脑勺的疤?他认出九爷的信物了?他是九爷的人?卧槽!还能有这反转?!
彪哥没理会费小极惊疑不定的目光。他眼神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费小极脖子上的小木鱼,然后转过身,像一头疲惫的老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宿舍最里面那个臭气熏天的角落——一个用破木板围起来的、肮脏不堪的旱厕!
恶臭扑面而来。彪哥却如同未闻,他直接走到旱厕那个粗糙的水泥蹲坑旁边,蹲下身。费小极看得眼角直抽——这王八蛋要干嘛?拉屎?
只见彪哥伸出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手指抠进蹲坑旁边一块看起来和周围水泥并无二致的地面缝隙里。他手臂肌肉贲起,额头青筋跳动,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咔…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响起。那块“水泥”竟然被他硬生生掰了起来!原来是一块伪装的极其逼真的水泥板!下面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只有排球大小的洞口!
彪哥把手伸进去,摸索着。片刻,他掏出一个东西。
同样是油腻腻的军绿色铝饭盒!和架子上一模一样!但盖子边缘,被人用鲜红的油漆,极其醒目地画了一圈,像一道血环!
红盖子!
彪哥拿着这个饭盒,走到费小极面前。他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仅剩的光线,巨大的压迫感再次袭来,但这次,没有了杀意。
他把饭盒塞到费小极怀里,动作带着一种奇怪的沉重和托付感。然后,他缓缓摘下那顶黑色的保安队长帽子。
昏暗中,他剃得发青的头皮和后颈那道狰狞的“九”字烙印,显得格外刺眼。
“你是九爷的人?”费小极嗓子干得冒烟,试探着问,手里攥着那个异常沉重的铝饭盒,指尖冰凉。
彪哥没直接回答,只是用一种沉重得像石头砸地的声音,低声快速说道:“我叫吴彪,十五年前,在缅北矿场,九爷从塌方的石头堆里刨出我半条命。这疤,是他亲手烙的,是记号,也是命。”他指了指后脑勺,眼神晦暗,“这厂子…是陈北斗的黑账窝点,核废料掺水泥卖给越南人盖房子,伤天害理!阿芳…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傻姑娘,为了查证据,自己卖身进来当苦力…”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愤怒:“这盒子里装的东西,能要很多人的命,也能救很多人的命。拿好它。替九爷…替那些被这帮畜生活活磨死的短命鬼…讨个说法!”他猛地抬手,指向门口,“趁现在外面最乱,从后面翻墙出去!往东走三里有个废砖窑!快走!再晚就走不了了!阮家的人和陈北斗的狗,马上就到!”
费小极抱着那个冰凉的铝饭盒,感觉像抱着块烧红的烙铁。九爷的旧部?这反转来得太猛,他有点懵圈。但吴彪眼中那刻骨的恨意和绝望,不像假的。
“那你呢?”费小极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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