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小校冲进房间时,凌惊鸿正将三封密信塞入袖中。他脸色苍白,声音微颤:“大人!南门守军发现地底有动静,土层正在下陷,像是下面空了!”
她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
“立即封锁南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守将原地待命,等我下一步命令。”她的语气沉稳,“再派两人带铁锹去查墙根,挖出的土全部装袋送回。”
小校一愣:“若底下真藏着什么……怎么办?”
“那就让它继续埋着。”她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现在动手,只会惊走幕后之人。”
云珠领命离去。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独坐。外头天色灰暗,风从窗缝吹入进来,吹得烛火轻轻晃动。
她打开桌上的漆盒,取出那幅画像。画中女子低垂着头,袖口写着一行红字:癸未年七月初七,魂契启门。
这个日子她记得清楚。先帝驾崩前夜,宫中七个洗衣局的宫女突然失踪。次日仅寻得六具尸体,第七人,就此杳无音讯。
柳如眉的母亲名叫陈阿妹——正是那一日出生的。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泛黄的名单。这是昨夜从旧档中翻出的丙字班除名册。上面的名字逐一被划去,末尾写着“陈阿妹,已除籍”,却并无死亡记录。
一个活人被记为死籍,要么是逃了,要么是被人藏了起来。
她又拿出另一张纸——李崇鞋底所藏画像的临摹本。背面有一道模糊印记,形似展翅之鹰。她认得清楚,那是前朝皇后的私章,专用于“血侍”之间的信物。
血侍并非寻常宫女。她们是自愿献身的替命之人,以己之命为主子挡灾。每任皇后登基之前,须选七人立约,称为“七魂替命”。
此等仪式早已废止。
北狄人不信神佛,只信“魂契术”。只要血脉相连,母亲未死,便能一次次唤醒后代,延续仪式。
她忽然明白了。
陈阿妹没死。她是第一位血侍,也是整个计划的开端。只要她尚在人间,哪怕被囚于地下数十载,也能成为开启魂门的钥匙。
因此这幅画像才会自皇后传至苏婉柔,再落入柳如眉密室。这不是传承,而是一代代的传承。
柳如眉自出生起,命运便已被注定。
她闭上眼,忆起前世所见一幕——冷宫深处藏有一间密室,墙上刻满古怪的文字,中央摆放一口青铜棺材。棺材盖布满了血手印,仿佛有人曾拼命挣扎着想要爬出来。
那时不知是谁。如今她懂了。
那是陈阿妹。
被活埋三十年,只为等待时机来临,让她的女儿成为第四魂的容器。
她睁开双眼,提笔写下几行字:
“癸未年七月初七,七女入宫,六死一失。
陈阿妹为首,实未亡,囚于地下。
其女柳如眉,承契约,为第四魂宿主。
魂契启门非一日之功,乃三代布局。”
写罢,她久久停笔。
倘若这些属实,那么柳如眉并非出于本愿作恶。她对权力的渴求、对巫术的依赖,乃至接近皇帝的方式,皆是被人推动前行。
如同梦游之人,已至悬崖边缘,仍不知止步。
但她确实杀了多人。她害死先皇后,逼疯两位妃嫔,险些致使太子夭折。
错不在她,可罪责难逃。
凌惊鸿将纸折好,放入另一信封,写下八个字:“查丙字班旧址,掘地三尺。”
云珠归来时,她正凝视掌着中的骨铃。铃铛冰凉,静静地躺在手心。
“送去萧彻书房。”她说,“莫走正路,经西廊而行,避开当值太监。”
“是。”云珠接过信便要离开。
“等等。”她唤住她,“巴图鲁还在马厩那边吗?”
“刚有人见他在南门外徘徊,说是在查看排水沟。”
她点头:“让他继续盯紧。若挖出骨头,立刻来报。”
云珠退下,屋内重归寂静。
她将画像翻转,对着烛光细看背面。除鹰形印章外,还有几道压痕,似曾贴过东西后又被撕去。她用指甲轻刮,纸面略显粗糙。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警觉地抬起头。
门开了,是巴图鲁。他身上沾着泥污,手中握着半截烧焦的木头。
“你说得对。”他走进来,将物件放在桌上,“南门墙根土质松软,一挖即塌。下面不止有灰烬,还有布条、头发,还有……一根指骨。”
她未语,伸手拿起那块木头。
上面刻着半个符号,笔迹与画像上的“魂契启门”如出一辙。
“我已命人继续挖掘。”他说,“但下方似有一层石板,再往下需动用大工具。”
她点点头:“切勿惊动太多人。挑三个你信得过的兵卒,轮流换班,伪装成修整沟渠。”
“你怀疑下面真有人活着?”他问。
她望着他:“你觉得‘埋骨成桥’只是传说?”
巴图鲁皱眉:“北狄古语不会妄言。可若真如此,那人……已被关押几十年了?”
“三十年。”她说,“自她生下女儿那日起。”
巴图鲁沉默片刻:“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放她出来?”
“不能放。”她声音低沉,“她若苏醒,第四魂便会激活,整个仪式将重新启动。”
“那……杀了她?”
她未答。
桌上的骨铃忽地轻轻响了一声。
声音短促,似被人触碰,可屋内无人移动。
两人同时望向铃铛。
它仍在微微晃动。
方才明明静止不动。
凌惊鸿伸手按住铃身。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它刚才自己响了。”巴图鲁盯着铃铛,“这类东西,唯有感应到相似气息才会震动。”
她缓缓松开手。
铃铛静止。
但她知道,那一声响绝非幻觉。
地下存在的,已经醒了。
或正在苏醒。
她走到窗边。南门方向扬起一阵尘土,有人正在挖掘。风卷着灰沙腾起,遮蔽了半边天空。
“你回去盯着。”她说,“今晚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准让人停下。”
巴图鲁点头:“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查那份旧档案。”她拿起画像,“看看丙字班的地契是否尚存,是否绘有地下结构。”
他未动:“你真觉得,这一切只为复活一个老妇?”
“不是复活。”她回头看他,“是利用。她无需活着,只需存在。她的血仍在流淌,命仍在燃烧,仪式便始终有效。”
巴图鲁脸色微变:“你是说,柳如眉……其实早就不完全是她自己了?”
“并非替换。”她摇头,“而是从一开始,她就从未真正属于自己。”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云珠回来了,怀中抱着一本破旧册子。
“找到了。”她将书置于桌上,“这是丙字班当年的建造图纸。地基之下……有一条暗道,通往冷宫后山。中途有个封闭房间,标注为‘净衣房’,但从无人进入过。”
凌惊鸿翻开册子。
图纸上绘着一条蜿蜒通道,尽头是一间小屋。旁侧写着几个小字:“禁入。内设锁魂桩。”
她的手指停驻在其上。
锁魂桩。北狄巫术中的刑具,可将魂魄钉死,不得投胎,亦不能彻底死去。
陈阿妹就被困在那里。
已经三十年。
她合上册子,轻轻搁在一旁。
“今晚子时,我要亲自去看一看。”她说。
巴图鲁立刻反对:“太危险!若有机关,或……她已变成异类?”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亲眼确认。”她看着他,“有些事,不见真容,我不肯信。”
云珠低声问道:“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不行。”她摇头,“人多反而坏事。况且……我不想让更多人卷入其中。”
屋内静了几秒钟。
巴图鲁忽然解下腰间短刀,放在桌上。
“这个给你。”他说,“北狄人所用,可破邪气。握在手中,若觉灼烫,便是附近有异。”
她未推辞,接过刀收入袖中。
“你在外面接应。”她说,“若我未出来,一个时辰后再进来。”
“若你也出不来了呢?”他问。
她看了他一眼:“那就等下一个知晓真相的人来挖。”
话音刚落,骨铃再度响起。
这次声响更长。
仿佛来自地底的回应。
她站起身,披上外衣。
风吹开窗户缝,一股土腥味悄然飘入。
她迈步而出,足音落在青砖之上,一声一声,朝档案库走去。
云珠紧随其后,怀抱那本册子。
巴图鲁伫立门口,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不知何时,掌心多了一道红痕,宛如被无形之物划过。
可他清楚记得,刚才什么都没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