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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滚,驶向的不是审判的刑场,而是一个更深的未知。

当曹英再次睁开眼时,首先袭来的是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与草药苦涩的复杂气味——那气息如湿布裹喉,沉闷地压进肺腑,仿佛这地窖本身便是一具腐烂多年的尸体。

光线昏暗,仅有一豆烛火在不远处的石壁凹龛中摇曳,将他身处的地窖映照得影影绰绰。

火光舔舐着粗糙的岩壁,投下扭曲晃动的人形轮廓,如同群魔低语。

他试着活动身体,干草在他身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触感粗粝扎人,肩头和腿上的箭伤被处理过,裹着粗糙的麻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钝痛;脖颈处缠着层层厚实白布,紧绷如铁箍,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磨过喉管。

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漏风般的“嗬嗬”声,一股灼烧般的剧痛从喉管深处炸开,仿佛真有烙铁在内里翻搅。

“醒了?”一个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木勺刮过陶碗的刺耳摩擦声。

曹英猛地转头,看见一个身形佝偻的灰袍老尼,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缓步走来。

药汁微颤,蒸腾起一缕带着焦糊腥气的热雾,直扑鼻腔。

她面无表情,皱纹深如刀刻,眼神却冷得像井底寒冰。

是她……是那个曾在葫芦谷为他们这些“死士”祈福,名为慧真的女尼。

“别白费力气了。”另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老刀那张布满刀疤的脸在烛火下浮出黑暗,每一道疤痕都在火光中微微抽搐,如同活物蠕动。

他走到曹英身边,蹲下身,皮革战靴碾过地上的草屑,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慧真师太用了药,封了你的声门。三月之内不得言语;若强行发声,喉管将溃烂出血。”他顿了顿,目光如钉,“秘密,只有死人或者哑巴才能守住。”

曹英的眼睛瞬间瞪大,愤怒与不敢置信的火焰在瞳孔中熊熊燃烧。

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老刀一只铁钳般的手按住肩膀——那只手冰冷坚硬,力道如山。

“别动,牵动了伤口,神仙也难救。”老刀从怀里取出一物,放在曹英眼前。

那是一张冰冷的铁面具,只留出双眼和口鼻的孔洞,造型古朴,没有任何纹饰。

指尖触及时,一股刺骨寒意顺指腹窜上脊背,仿佛握住的不是金属,而是冬夜坟场里掘出的尸骨。

“从今天起,曹英已经死在了葫芦谷。”老刀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活下来的是‘无面’,是我们这群阴沟里的老鼠,唯一的旗。”

他指向地窖的角落。那里,两个人影跪伏在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

“朱七,东市的屠夫,杀猪宰羊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闻出百里内的尸臭味,官兵的巡逻队离我们还有多远,他比狗的鼻子都灵。”老刀顿了顿,又指向另一个瘦小的身影,“小哑,生来眼盲,也说不出话。但正因如此,她的耳朵比谁都尖,能听出人心跳的快慢,辨得出言语里的虚实。她是我们的耳朵,我们的信使。”

那个被称为“小哑”的女孩缓缓抬起头,她没有眼珠的眼眶空洞地对着曹英的方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可就在她低头的一瞬,曹英听见极轻的一声“嗒”——那是她指甲轻轻叩击竹片边缘的声音,节奏微妙,像是某种暗语的余响。

曹英的目光从那两人身上移回,最终落在那张铁面具上。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抚过面具冰冷的边缘。

幽暗的火光中,他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如同燃尽一切后留下的死灰,只待一丝风,便能复燃成燎原之火。

他不再需要那个被君王认可的忠臣身份,那个身份带给他的只有背叛与囚笼。

从今往后,他要做一道让那个高坐观星台的年轻帝王夜夜惊梦的阴影。

数日后,雒阳东市的肉铺。

“咣!咣!咣!”

朱七赤着上身,挥舞着巨大的砍骨刀,每一次落下都势大力沉,骨屑纷飞,溅落在油腻的案板上发出“噼啪”轻响。

刀锋切入硬骨的闷响如雷鸣,震得地面微颤。

他剁骨的声音如雷鸣,却掩盖不住他锐利的眼神,正不动声色地扫过街上来往的每一名差役、每一个卫兵。

他们的步伐节奏、交谈时嘴唇开合的幅度、皮靴踏地的轻重,都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肉铺后的小马扎上,小哑安静地坐着,怀里抱着一捆准备编草鞋的稻草。

她低着头,耳朵却微微耸动,像一头警觉的夜兽。

市井的喧嚣在她耳中被剥离重组:远处孩童追逐的笑声、茶馆里说书人的鼓点、两个妇人压低嗓音议论粮价……以及,两名巡街差役停步时交换的密语。

“……听说了吗?陛下昨夜又不曾安寝,在观星台上独坐到天明,有人听到里面传出《广陵散》的琴音,凄厉得很……”

小哑编织稻草的指尖猛地一颤,草茎断裂,发出极轻的“嘣”一声。

她放下稻草,摸索着从腰间取出一块光滑的竹片和一小截炭笔,在上面飞快地刻画着什么——笔尖划过竹面,发出“沙沙”的细响,如同蛇行于枯叶之上。

片刻后,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从旁边凑过来,熟练地接过竹片,转身离去时脚步轻捷,鞋底几乎不触地面。

竹片被送到了西城的一座废弃钟楼。

陈七郎的手下早已在此布控,那名乞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将他交接的信使拦下,用薄纸覆于竹片之上,以油墨拓印其文,动作迅疾无声。

拓毕,再不动声色地放行。

同一时刻,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雨点砸在青瓦上如万鼓齐擂,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老刀带着十名黑甲营死士,伪装成修缮围墙的民夫,借着搬运被雨水泡烂的腐木做掩护,在军械库的外围反复来回。

每一次弯腰扛木,脚下都在默默丈量围墙的距离;每一次歇息喘息,耳中都在记录巡逻卫兵换防的脚步声与口令间隔。

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在不远处的茶楼二层,陈七郎的眼线正透过雨帘,将他们的人数、行动路线,用笔墨清晰地记录下来——毛笔蘸墨落纸的“簌簌”声,与窗外雨声融为一体。

观星台上,曹髦临风而立,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与草木蒸腾的湿气。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陈七郎呈上来的,从小哑竹片上拓印下来的情报,以及老刀等人窥探军械库的详细报告。

纸页微潮,墨迹略晕,却字字如针。

“陛下,看来他们并未死心。”马承站在一旁,面色凝重,“但行事愈发诡秘,不似要强攻夺权,倒像是在……羞辱。他们要让陛下时时刻刻感受到这种被窥探、被挑衅的失控感,以此扰乱您的心神。”

“失控?”曹髦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指尖轻轻敲击栏杆,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倒计时的丧钟。

他转向张让,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传个消息出去,就说龙首卫近期将有调防,西门守备空虚,三日后与城外调回的羽林卫换防交接。另外,让西市的坊卒去朱七的邻居家走一趟,让他举报朱七‘私藏官盐’。”

张让一愣:“陛下,这……”

“让差役去搜。”曹髦淡淡道,“要‘无意间’发现一些东西,也要‘无意间’漏看一些东西。”

当夜,城郊一座废弃的砖窑场内,火光熊熊。

柴堆燃烧的“噼啪”爆响中夹杂着油脂滴落的“滋滋”声,热浪扑面,烤得人脸皮发烫。

老刀召集了所有核心骨干,十几条汉子围坐一圈,气氛压抑而炽热。

朱七提着一个巨大的酒坛,粗陶坛口磕碰碗沿,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浑浊的劣酒倾入碗中,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弟兄们,这碗酒,敬咱们死在葫芦谷的兄弟!也敬咱们的‘无面’将军!”朱七举起酒碗,高声喊道,声震窑顶。

“敬将军!”众人轰然响应,纷纷举碗,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留下灼烧般的痛感,也点燃了胸中的豪情与悲愤。

曹英戴着铁面具,坐在主位,他也举起了酒碗,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从面具的孔洞中透出,如鹰隼般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朱七:那双手倒酒稳健,指甲修剪整齐,虎口竟无半分硬茧。

更令他心悸的是,方才一名兄弟低语:“昨夜我去朱七家避雨,差点被巡街的抓了。”

可他知道,那一夜根本无巡查令。

是谁提前通风报信?又是谁,能让官差“恰好”绕开藏身之地?

种种疑云在胸中翻腾,终于化作决断。

“砰!”

曹英猛地将面前的石桌掀翻,酒碗、烤肉碎裂一地,发出刺耳的“哐啷”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老刀豁然起身,怒目圆睁:“无面!你这是何意?莫非是疑心兄弟们?”

曹英缓缓站起,一把扯下脸上的铁面具,露出那张伤痕交错的脸。

他喉咙剧烈起伏,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但他仍用那嘶哑到几乎不成声调、带着血沫喷溅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吼道:“我疑的……不是人……是运气!哪有那么多巧合!差役搜家,偏偏就……漏看了图纸上最关键的标记!”

话音未落,窑场外突然火光冲天,无数火把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整个窑场照如白昼!

“不许动!内察司办案!”

陈七郎冷酷的声音穿透雨夜,他亲率上百名内察司缇骑破门而入,黑洞洞的弩箭封锁了所有出口。

“中计了!”老刀目眦欲裂,抽出环首刀,转身护在曹英身前,冲着残存的几名死士怒吼,“走!快走!”

然而,他话音未落,只觉后心一凉!

一柄锋利的短斧,已然从背后狠狠劈入他的身体!

老刀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到的却是朱七那张狰狞而扭曲的脸。

混乱中,曹英眼中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他没有恋战,一个箭步冲上旁边高耸的窑顶,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纵身向窑后那条深不见底的排污暗渠跳去!

“扑通!”

冰冷的污渠之水瞬间淹没头顶,腥臭的泥浆灌入他的口鼻,黏腻如腐尸之吻。

水流湍急,裹挟着他向深渊拖去。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火光映照的边缘,那个盲眼的哑女小哑,正静静地站着,对着他坠落的方向,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早就知道了,却选择了沉默。

渠口翻涌的浪花,如同命运无情的咽喉,再一次将他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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