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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看似自取其辱的一步,终于在满朝文武若有若无的哂笑中,踏入了尚书台。

曹芳手捧《京畿巡防司筹建案》,神色恭谨,对高坐堂上的诸公一一拜过。

奏案呈上,意料之中的,换来了一番“温情”的抚慰。

一位司徒府的长史捻着胡须,言辞恳切:“曹郎有心为国,甚好,甚好。然国库支绌,军国大事耗用甚巨,巡防司虽善,却非燃眉之急啊。”

最终,裁决落下,与主角预料的分毫不差。

尚书台批曰:准设机构,以彰忠勤。

然度支艰难,年拨三百缗,聊作办公之用。

为防虚耗,另派户部令史王晊,协理出入账目。

旨意一下,曹芳“感激涕零”地领旨谢恩。

三百缗,对于一个担负京畿巡防重任的衙门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连置办像样的冬衣都捉襟见肘,这无异于公开的羞辱。

王晊来得很快。

此人年约三十,身形瘦削,面白无须,一双眼睛透着精明与审视。

他见了曹芳,礼数周全地躬身作揖,可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一丝不苟的官服,却无不透着一股子根植于骨子里的倨傲。

他几乎没怎么打量这间由废弃驿房改造的简陋公廨——墙皮斑驳剥落,灰白碎屑如雪片般簌簌滑落;冷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铁锈与旧木的腥气,吹得案头纸页簌簌作响,如同低语;屋角炭盆将熄,余烬泛着暗红微光,偶尔“噼啪”一声迸出火星,散发出焦木与湿灰混杂的苦味,仅存的暖意也如薄纱般稀薄——便开门见山:“曹从事,下官奉命协理账目。还请将巡防司所有账册,以及夜巡队的当值名册,一并交由下官查核。”

曹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命属吏取来账本。

那是一本崭新的册子,封皮上写着“京畿巡防司出入账”几个大字,墨迹未干,触手微黏,指尖轻抚时甚至带起一丝细小的墨丝。

王晊接过,随手翻开,目光如刀,一页页扫过。

账目做得极为“精细”,每一笔开销都记录在案,条目清晰,字迹工整,仿佛经年老吏所书。

然而,上面的内容却让他眉头越皱越紧。

“修缮公廨用木料、砖瓦……一百缗。”“采买夜巡灯笼、烛火油料……八十缗。”“租赁炭车运送木炭以供各处岗哨取暖……五十缗。”更有甚者,连“为巡夜军士缝补冬衣所用针线”这种琐碎项目都赫然在列,一笔“针线八十文”旁还加了小注:“细麻三两,铜顶针一枚,补丁十七处。”

林林总总加起来,总额竟高达三千余缗,是朝廷拨款的十倍有余。

王晊“啪”地一声合上账册,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在空荡的公廨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梁上栖息的寒鸦扑翅飞出,羽翼拍打房梁的“扑棱”声夹杂着几片羽毛飘落,轻轻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此等劣账,欺三岁小儿乎?曹从事,这便是你的理财之道?拿朝廷三百缗的拨款,做出三千缗的开销,莫非你是想点石成金不成?”

说罢,他根本不给曹芳辩解的机会,一把将账册揣入怀中,厉声道:“此账册事关重大,下官必须带回户部详查。在查明之前,巡防司一切支用,都需经我画押方可!”言毕,他拂袖而去,靴底踏过青砖,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背影里满是抓到把柄的得意。

当夜三更,细雨初落,檐下滴水成线,宫墙青苔泛着幽绿微光。

王晊冒雨出宫,将账册封入油布,交予心腹快马送往大将军府。

贾充披衣起身,于烛下展册。

火光跃动,映得他眼中精光闪动。

指尖划过“针线八十文”一行,他忽地低笑出声,仿佛已见曹芳跪地请罪之景。

“天赐良机!”他喃喃道,“拨款三百,开销三千——纵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除非……他另辟财源。”

他猛地合册,唤来亲信:“速查近月京畿税银流向,尤其是……军资调拨记录。”

然而,贾充的得意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王晊领命的第二天,宫中一个负责洒扫的年迈宦官,在为他整理官袍衣襟时,指尖轻触其袖口,递过一枚半旧的青玉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陛下记得你父临终遗言。”

那声音沙哑低微,混在廊下风铃轻响与檐雨滴答之中,若非屏息凝神,几难察觉。

王晊心头一震,指尖冰凉。

他认得这玉佩——那是父亲临终前托人送入宫中的信物,唯有族中子弟知晓其纹路。

天子竟知他出身寒门,知他十年苦读之艰,更知他今日所为,实为贾充所迫!

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当夜,王晊以核对巡防记录为名,命属吏退下,独自一人留在了巡防司的公廨。

烛火昏黄,光影摇曳,映得墙上人影如鬼魅舞动。

他翻检文书时,忽见一册账本边缘有墨渍晕染,似曾被水浸过又晾干。

他心中一动,仔细展开,发现纸页夹层中竟藏有一本无名黄册——字迹潦草,却是每日口粮、兵刃损耗的真实记录,纸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汗渍与火油气味,边角甚至有炭灰蹭痕,仿佛曾于岗哨火堆旁匆匆记下。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合理,完全符合一个草创机构在资源匮乏下的艰难运作。

这才是巡防司真正的账本。

王晊心头一震,指尖微颤。

然而,当他飞速抄录时,指尖却在其中一页微微一顿。

那页纸的夹缝里,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批注:“三月后,将有‘宗室密使’自邺城至,携先帝密诏。”

邺城!

先帝密诏!

这八个字像烙铁一样烫伤了王晊的眼睛。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闷响,指尖墨污了纸角,却浑然不觉。

五日后,王晊借着向宫中内侍省递送户部账目的机会,路过宫城东角门时,状似无意地将一个蜡丸封好的纸卷,塞进了墙角一块松动的石缝里。

他走后不久,一个不起眼的小黄门便从暗处走出,取走了纸卷。

半个时辰后,藏书阁密室的暗门轻响。

李昭浑身湿透,发梢滴水,在青砖上留下蜿蜒水痕,手中紧攥一卷蜡丸。

“主人,东角门信物已取。”

他声音微颤。

烛光下,那纸卷缓缓展开,泛黄的字迹映入眼帘——主角目光一凝,停在‘邺城密使’四字之上。

李昭侍立一旁,神情紧张。

主角细细览过,指尖轻轻摩挲着“邺城”二字,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归于平静。

片刻后,唇角终于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鱼,吃饵了。”

他随即转向一旁侍候的裴元,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乐工正静静地抚着一张古琴,指尖轻触琴弦,发出几声低沉的嗡鸣,如同夜风掠过枯枝,余音在密室中久久不散。

“裴公,”主角温言道,“《安乐歌》的曲调,可否请您改动一二?”

裴元欠身:“主人请吩咐。”

“不必大改,”主角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模仿着一种急促而有力的韵律,“只需在宫宴上演奏时,将此段羯鼓的节奏,融于琴音之内。务必,要让大将军听得清晰。”

那独特的节奏,正是曹魏旧军中,夜袭得手后用以传递捷报的鼓点暗号。

宫宴设于黄昏,华灯初上,金樽玉盏映着烛火,乐声袅袅升腾。

当裴元的琴声响起,那熟悉的《安乐歌》流淌而出,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然而,正与几位心腹低声交谈的司马昭,却在某一刻动作一滞,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乐班的方向。

那琴音的底色里,分明藏着一丝他极为熟悉的、属于战场的杀伐之音!

宴后,司马昭立刻密令将裴元传来问话。

面对大将军的威压,瞎眼的老乐工只是满脸惶恐与茫然,不住地作揖:“老奴失态,老奴失态了!许是近日梦中总闻战场鼓声,一时心神恍惚,竟不自觉地将梦中之音带入了琴曲,还望大将军恕罪!”

一番盘问下来,毫无破绽。

与此同时,贾充果然拿着王晊送来的“铁证”——那份关于邺城密使的密报,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司马府的密堂。

他神情激动地奏请:“殿下!曹芳一党果然心怀不轨!他们正密联邺城宗室,图谋不轨!臣请立刻加强京城防务,封锁四门,严查所有往来士人,绝不能让密使入京!”

司马昭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

他昨夜刚听医官禀报:“大将军脉象沉弱,恐难久持。”此刻他凝视着贾充,声音低沉:“严查?封锁?贾公,你看看这个。”

他将一份乐谱扔在桌上。

“一个来历不明的账本批注,一个老乐工的梦中之音……你屡次说曹髦有逆谋,可拿出的证据,尽是些梦兆、鼓声、账目——全是虚无缥缈的影子!如今兄长病体沉重,朝局本就微妙,岂可因你一己之偏见,无凭无据便闭城索敌,动摇国本,令天下人心惶惶?”

“够了!”司马昭猛地一拍桌子,“没有确凿实证,此事不准再提!”

“好,好!既然殿下不信,那充便无话可说!”贾充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甩袖子,竟是第一次在司马昭面前,选择了拂袖而去。

次日清晨,霜重阶滑,这场密堂之争的详细内容,便通过宫中眼线,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主角耳中。

他听完汇报,脸上毫无波澜,只是取过笔,在一张白纸上分别写下“司马师”与“司马昭”的名字,然后在二人中间,用力地画下了一个“裂”字。

当夜,万籁俱寂。

主角将李昭召至藏书阁的密室。

昏黄的灯光下,他递出一封火漆封缄却无一字的信笺,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声的重量。

“明日,你亲自将此信交给王晊。”主角的声音平静而低沉,“见到他,你只需说三个字:‘火起于内’。”

李昭接过信,满心不解:“主人,这……是何意?”

主角没有直接回答,他转头望向窗外幽深的夜空与稀疏的星河,缓缓道:“贾充想靠一本账本杀人,我就让他死在账本上。他越是逼迫司马昭,这裂痕就越大。等他逼得司马昭不得不动手的那一天——便是我们点火之时。”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巡夜人敲打梆子的声音,空旷悠长,三更已到。

主角转身走回书案,缓缓合上了摊开的《司马氏家谱》。

在书册的最后一页,“司马昭”三个字被朱砂重重圈起,旁边用蝇头小楷标注着一行字:“可拉,不可留。”

他合上家谱,窗外更鼓三响。

“李昭,”他忽然开口,“你可听过宫人走路的声音?”

李昭一怔。

“贾充上朝,靴声沉重,步步如擂鼓;司马昭却轻如落叶。人心之变,不在奏章,而在足音。”

他望向深宫方向,低语:“等那脚步乱了,便是火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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