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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沉闷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东府之内,司马师的病榻前,烛火摇曳,映得他本就苍白的脸颊愈发透明,几近能窥见皮肉之下青灰的血脉。

烛芯“噼啪”一响,爆出一点火星,旋即熄灭,如同他残存的生机。

幕僚的声音压得极低,将洛阳城内三日来的风言风语尽数呈报,那低语如蛇行草隙,窸窣钻入耳中。

每一句“天子非病,乃忍”,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司马师紧绷的神经上。

他听着,嘴角竟逸出一丝冷笑,旋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躬下身子,喉头一甜,一口暗红的血咳在丝帕上,触目惊心——那血粘稠如漆,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却毫不在意地将丝帕丢开,指尖残留的温热血渍在锦被上拖出一道暗痕,眼中闪烁着病态的亢奋:“好,好一个曹髦……竟想学董狐,以笔代刀?”

身旁的谋士满面忧色,急切进言:“大将军,经筵之事万万不可再允。天子心机深沉,钟会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终究是臣。君臣名分之下,一旦天子发难,他束手束脚,难保不为其所乘。”

司马师摆了摆手,气息虽弱,话音却如铁石般坚定:“不。越是如此,越要开讲。他想造势,想让天下人以为朕心虚,以为他曹髦是受屈的圣主。朕偏要将这经筵办得人尽皆知,让满朝文武,让天下士族都亲眼看看,这少年天子,究竟是真有经世之才,还是只会故弄玄虚!”他撑起身子,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唤人取来笔墨,在一片素白的绢布上写下八个字,力透纸背:“问鼎之轻重,可试矣。”墨迹未干,纸面微微凹陷,指尖抚过字痕,竟有如触刀锋之感。

写罢,他将绢布递给心腹,眼神阴鸷:“交予钟会。告诉他,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三日后,洛阳城春寒未退,太极殿东阁的烛火却彻夜未熄,火光在窗纸上投下曹髦与李昭对坐的剪影,如同两柄交锋的剑。

李昭捧着一卷厚重的竹简,恭敬地立在曹髦身侧,轻声禀报:“陛下,钟会那边已准备万全。他不仅遍查《春秋》三传,寻章摘句,更是请了经学大家王肃的几位得意门生,私下预演了三场讲筵。所有应对,都离不开‘尊卑有序’‘臣不僭君’这八个字。”

曹髦接过竹简,修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冰凉的竹片,那触感如抚寒铁。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郑伯克段于鄢”一条下,那密密麻麻的注疏之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们以为,朕要与他们争论的,是共叔段不敬其兄的‘不弟’之罪?他们把眼光,都放在了兄弟相争上。”他放下竹简,从案几另一头取出一册封面已有些泛黄的《公羊传》,书页间夹着数道他亲笔写下的朱批,墨色深红,如血渗纸。

他翻到“嫡庶之辨”一篇,递给李昭,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明日,你让太乐令裴元在讲筵开始前,奏一曲《文王操》。记住,要比平日里,慢上三拍。”

李昭迟疑道:“慢三拍?恐不合雅乐之制……”

曹髦冷笑:“正因不合,才有效。昔周王崩,乐师缓奏《清庙》,以示哀痛逾礼。今我欲观群臣心志,岂能循常?钟会自诩通经,若连此微变都无动于衷,才是真蠢物。”

李昭低头应道:“旧内侍赵安,守此物十载,昨夜已交予臣。”

曹髦点头,指尖轻抚书页:“很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必示人。”

次日辰时,太极殿内庄严肃穆,百官按品阶列坐,鸦雀无声。

青铜编钟悬于梁下,冷光幽幽,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尘封木料混合的气息。

钟会一身崭新的朝服,立于殿中,面如冠玉,神情自若,仿佛一座不会被任何言语撼动的冰山。

他指尖微动,似在默诵经文,袖中玉笏触手生凉。

当曹髦的身影出现在殿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

他依旧是一身素色常服,面色苍白,手中拄着一根御杖,步履缓慢,那副模样,与其说是帝王,不如说是一位弱不禁风的病中书生。

杖尖点地,发出“笃、笃”轻响,在寂静中回荡,如同倒计时的钟摆。

待天子落座,太常卿高声宣题:“今日经筵,论《春秋》‘郑伯克段于鄢’一章,其大义何在?”

话音刚落,钟会便上前一步,朗声开口。

他先引《左传》“段不弟,故不言弟”,论证共叔段失了为弟之道,所以史书不以兄弟相称,直书其名。

又引《谷梁传》“克者何?能也”,阐明郑庄公能平定内乱,是其君主之能的体现。

一番引经据典,层层推演,最终归于一句掷地有声的结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子各安其分,则国泰民安,纲纪不乱。”

殿内群臣纷纷颔首,不少人目露赞许之色。

几名司马师安插在言官中的御史,已然清了清嗓子,准备起身附议,将这论调彻底坐实。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曹髦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笑声不大,在这寂静的大殿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如同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字字如刃:“钟博士所言,字字珠玑,极是在理。然朕心中,尚有一问。”

钟会微微躬身:“请陛下示下。”

“朕想问的是——”曹髦的目光扫过钟会,掠过满朝文武,最终仿佛穿透了殿宇,望向了东府的方向,“若兄本当立,其母却偏爱幼子,私下相助,僭越礼法,意图使幼子夺其位。史笔如刀,当书‘弟克兄’,还是该书……‘母弑子’?”

嗡——!

满殿骤然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有人手中的玉笏微微发颤,发出极轻的“咔”声。

钟会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他准备了无数应对之辞,却从未想过天子会从这个角度发难!

未等他做出反应,曹髦已经拄着御杖,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殿中经案前,亲手展开了那卷朱批的《公羊传》:“《公羊》有言,母以子贵,子亦以母贵。此乃人伦之常。然,今武姜身为国母,不思巩固嫡长子之位,反而越礼立少,废长逐正,此方为郑国之乱的根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电,直刺钟会:“郑庄公之罪,在于纵容其母之私心,酿成祸端!而高平陵之鉴,则在于纵容权臣之野心,动摇国本!若有摄政者,以安定天下为名,行废立天子之实,这与武姜助段,又有何异?!”

殿内死寂一片,连角落里裴元弹奏的古琴声,都因指尖的颤抖而停顿了整整三息。

琴弦余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之手掐断。

王恂伏案良久,指尖轻叩竹简,忽似有所悟,眼中精光一闪。

待退朝后,匆匆转入偏殿,求见天子。

钟会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片死灰。

他强自镇定,厉声辩驳:“陛下此言,乃是曲解经义,混淆古今!强词夺理!”

曹髦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已无足轻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上每一位大臣的面孔,声音沉重而清晰:“朕知道,诸卿之中,或有人疑我病中狂悖,或有人惧怕大将军之威。但今日朕之所问,已不在经,而在诸卿之心——在你们心中,究竟谁,才是我大魏的江山正统?”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昭悄无声息地走到讲筵台侧,将一卷用黄帛包裹的卷轴轻轻放在案上。

卷轴的封签上,是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先帝遗诏”。

那黄帛在烛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仿佛封存了十年的尘与血。

那卷轴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敢上前去取,更没有人敢问其真假。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钉在那四个字上。

位列群臣之中的司马昭,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陷入掌心,血珠渗出,染红了袖内织锦,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经筵草草结束,曹髦扶着御杖,缓步走出讲筵堂。

殿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冰凉的空气带着一丝清新的泥土气息,沁入肺腑。

百官默然肃立于丹陛两侧,竟无一人敢先行离去,他们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惊惧与探究的复杂目光,注视着那位看似孱弱的帝王。

人群的角落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身边人低语:“此非景初皇帝(曹芳)之愚,乃是武皇帝(曹操)之锐啊……”声音虽小,却如一颗石子,在寂静的湖面砸出了清晰的涟漪。

那夜细雨重落,打湿了宫门前的石阶,也悄然洗去了坊间的旧闻。

不过三日,市井巷陌间,已传遍‘天子折钟会’之事。

太学的诸生们,开始偷偷传抄一本名为《公羊新解》的小册子,里面赫然记录着曹髦在经筵上的惊世之言。

更有胆大的士人,竟在宫墙之外,题下诗句:“一语破权门,经筵见龙鳞。”

太极殿内,曹髦听着李昭的复述,唇边刚泛起一丝笑意,殿外裴元便脚步匆匆地入内急报:“陛下,东府有信——大将军司马师,昨夜召钟会入府密谈,直至五更天,方才出来。”

曹髦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望着窗外雨丝,仿佛看见昨夜钟会匆匆离府的身影,那背影在雨中如鬼魅般隐没。

片刻,他转身取笔,翻开卷宗,在“钟会”之名旁,缓缓画下一环环锁链,笔锋沉滞,如同为将囚者戴上镣铐。

墨迹深重,仿佛要将名字生生锁死在纸页之上。

他放下笔,声音轻得仿佛自语:“书生的刀,是不带血的。可他们真正怕的,也正是这不带血的刀。”

窗外,停歇了三日的雨丝,又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无声的战鼓,悄然润湿这满城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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