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祠前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那块刻着“天下一家,何必南北?”的木牌,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
不出三日,木牌便被人愤而撕毁,可关于它的传说,却已在成都的街头巷尾滋生出数十个版本。
有人说,是武侯英灵于夜间降下神谕,亲笔书写,劝诫世人止戈;有人则言,这是大将军姜维的授意,用以试探蜀中民心向背;更有甚者,是城中顽童将此事编成了俚曲,拍着手掌传唱:“丞相睡了千百年,醒来不认旧江山。北边有个曹娃娃,也把汉贼挂嘴巴!”
歌谣像长了脚的野草,迅速蔓延,钻入每一个茶馆酒肆、府邸闾里。
消息裹挟着民间的想象,飞速传回千里之外的洛阳。
此刻,观星台上,夜风清冷,吹得曹髦玄色大氅猎猎作响,袖口与石栏轻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手中并非奏疏,而是一卷新编的《蜀民舆情录》。
竹简边缘微糙,指尖划过时略带滞涩,仿佛触碰的是人心的裂痕。
这是他一手建立的情报分析体系的产物,专为洞察敌境人心而设。
当看到其中一条记录时,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那笑意极淡,却如刀锋划过冰面,在唇角留下一道寒光。
那条写着:“近日成都,今人祭诸葛,不再如往昔般痛哭北伐未竟,反多有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问曰:‘若丞相再世,见天下如此,可愿打完就歇?’”
“人心……”曹髦放下竹简,遥望西南方向的夜空,轻声自语,“一旦开始自己想了,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也砍不下去了。”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军谋参议庾峻下令:“传朕旨意,命你在白帝城外搭建‘讲经坛’,就地举办一场辩难大会。”
庾峻躬身领命,却面露不解。
曹髦继续道:“每日设‘辩难席’,公开悬赏。凡蜀中士人百姓,能登台驳倒我大魏使者所讲《后出师表》真意者,赏绢十匹,全家免役三年。记住,辩的不是文字真伪,而是其中蕴含的‘天下归一,黎民为本’的大义。”
命令一下,白帝城外,昔日刘备托孤之地,竟成了魏蜀思想交锋的最前沿。
辩难大会首日,果然有一位老儒生义愤填膺地冲上台,衣袖挥动带起一阵尘风,指着庾峻怒斥:“尔等魏贼,巧言令色!伪托丞相之名,篡改先贤遗志,实为行兼并之举,夺我大汉正统!此等伎俩,欺三岁小儿乎!”
台下蜀人闻言,群情激奋,纷纷应和,声浪如潮,拍打着土台边缘。
庾峻却不恼,只等他骂完,才从容一笑,侧身请出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匠人。
“这位,乃黄月英黄夫人族侄,黄稷老先生。”庾峻扬声道,“他一生痴迷机巧与格物,于墨迹、纸张、印泥之辨,堪称当世独步。今日,便请黄老先生,为诸位乡亲分说分说。”
黄稷一言不发,在万众瞩目下,将曹髦所书“汉贼不两立”的绢布,与一小片从洛阳皇家档案库中调出的《后出师表》残片母本并列展示。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铜胎琉璃镜,先是引导众人观察两份字迹上墨色因岁月氧化而形成的独特冰裂纹——其走向、深浅如出一辙,宛如枯枝在冬日湖面蔓延。
接着,他又刮下印泥微尘,置于清水之中,解释其矿物成分皆采自南阳同一矿坑,呈现出别无二致的暗红色泽,水底沉淀如凝固的血珠。
最后,他甚至点燃一小角废弃的蜀纸,让众人闻其烟火气——一股焦糊中带着桑皮清香的气息弥漫开来,再与绢布的经纬密度对比,证明两者皆为同一时期的“蜀锦左伯纸”。
一套流程下来,如同庖丁解牛,将所有质疑的关节一一拆解。
原本喧嚣的台下变得鸦雀无声,围观的蜀人面面相觑,眼神从愤怒变为迷茫,再从迷茫变为惊疑。
终于,有人在人群中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这……若连字都假不了……那话,莫非……莫非真是丞相临终前想说的?”
一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更深层次的混乱。
成都城内,风声鹤唳。
马承利用谢宏商号的掩护,在鱼龙混杂的西市一间不起眼的香料铺后院,见到了李婉。
这位白水盟主之妹,此刻荆钗布裙,形容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当年白水盟初创,李氏兄妹便约定,以膳食记录中的油渍、墨点、折角传递密讯,外人只当是粗心,唯有彼此心知肚明。
她没有说话,只是递过一幅刚刚织就的《秋江雁阵图》。
马承接过,入手温热,丝线尚存织机余温,指尖摩挲间,能感知到每一根经纬的紧绷与断裂。
他细细看去,只见图中秋水长天,芦苇萧瑟,一群大雁正仓皇南渡。
然而,本该严整的雁阵却显得散乱不堪,几只领头的大雁方向各异,不成行列。
更有一只孤雁,脱离大队,径直向南飞去,姿态决绝。
“雁不成行”,暗指白水盟内部已然松动分裂。
“孤雁南飞”,则标记出其中已有郡守心生降意。
马承心中了然,却并未将这幅图立即上报。
他看着李婉眼中那抹化不开的哀伤,反而下达了一道截然相反的命令。
他令潜伏的细作,在成都的各个交通要隘和士人聚会之所,散播一则“秘闻”:“白水盟主李承渊,早已与东吴孙氏暗通款曲,立下密约!事成之后,他将割让嘉陵江以东大片土地予东吴,以换取孙氏出兵相助!”
这则谣言本是无稽之谈,却恰逢一队东吴使者因公干途经巴郡,虽未踏入蜀汉腹地,但这巧合在百姓眼中,立时成了李承渊勾结外敌的铁证。
消息传回李承渊耳中,他如遭雷击,当场暴怒,将心爱的古琴一掌拍碎。
木屑四溅,断弦嗡鸣,余音如泣。
他立刻召集盟中骨干,声称要彻查内部,揪出那个泄露“军机”的叛徒。
深夜,李承渊翻查着府中近月的往来文书,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当他翻到妹妹李婉每日送来的膳食手札时,目光陡然凝固。
在一页记录着“莲子羹”的札记上,一滴不起眼的油渍,恰好盖住了角落里“戌时三刻”的字样。
这是他们兄妹间自幼的暗号,李婉总会用不同位置的记号,向他报平安或提醒时辰。
而这滴油渍的位置,正是她用来表示“有变,速走”的标记!
可他那日并未收到任何警示,这油渍分明是事后有人故意滴上,用以遮掩原本的讯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泄密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是她,一直在向外传递消息!
“婉儿!”李承渊双目赤红,提剑冲向后院妹妹的闺房。
他一脚踹开房门,屋内却早已人去楼空。
寒风灌入,吹得帷幔乱舞,发出簌簌声响,如幽魂低语。
唯有一架织机静静立在窗前,上面是一幅尚未织完的锦缎,丝线在中间突兀地断裂,几根断掉的丝线,竟歪歪扭扭地拼出了一个“恕”字。
李承渊踉跄一步,手中长剑当啷落地,金属撞击青砖,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他望着那个“恕”字,像是看到了妹妹含泪的脸。
多少年了,他守着这份孤忠,像守着一座无人祭拜的庙。
别人骂他是逆臣,可谁又记得先帝托孤时的眼泪?
如今连婉儿都背弃了他……不,不是她背弃,是这天下,早已不容‘忠’字立足!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他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声音嘶哑而绝望:“你们……你们都说我是逆臣……可我才是对大汉最忠的那个啊!”
混乱之中,一道黑影悄然找到了马承。
来人正是法正之孙,法邈。
他将一卷《涪城周边布防图》的副本交予马承,并附上一张字笺,上面只有一句话:“吾祖法孝直公曾言,‘用权应顺势而为’。今蜀中之势在变,非在守。”
马承连夜将所有情报汇总,绘制成一幅详尽的“白水盟分裂态势图”。
图上,他用三种颜色标注出白水盟内部已然分化的三大派系:以少数野心家为首,欲拥立李承渊称帝的“主战派”;以多数地方郡守为主,举棋不定,等待大将军姜维决断的“观望派”;以及少数看透时局,愿归附大魏以求保全家族的“隐退派”。
他将图卷封入特制的信鸽竹筒,放飞于夜色之中,直奔洛阳。
三日后,太极殿内,曹髦展开图卷,目光扫过那清晰的三色标注,最终落在了马承的分析附注上。
他拿起朱笔,在竹简的末尾,写下一行批示:“攻心之要,在裂其‘义’字。如今其‘义’已破,下一步——让他们的‘忠’,互相咬起来。”
批复写完,他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
一只孩童放飞的纸鸢,如无声的魅影,悄然划过高远的长空,仿佛正俯瞰着这盘被他搅动得天翻地覆的棋局。
而在蜀中,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被逼入绝境的李承渊,在经历数日的情绪崩溃后,眼中残存的悲愤与绝望,正一点点凝固成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他已无路可退,也无义可守,剩下的,唯有那份他自认的、偏执到极致的“忠诚”。
他独自一人,在清冷的月光下,摊开了一幅蜀中地图。
他的手指,越过成都,越过涪城,最终重重地按在了一个幽静而险峻的名字上——青城山。
那里曾是天师传道之所,百姓信之如神。
若在那里举旗,昭告天下‘清君侧、诛权奸’,便是姜维也不敢轻动刀兵。
一纸檄文胜过十万雄兵——只要能让世人相信,我是那个还在守护汉室的人。
他要用一场披着神谕外衣的烈火,向天下证明,谁才是汉室最后的忠臣。
他拿起笔,开始亲手书写十二封密信,墨迹在纸上晕开,宛如滴滴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