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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阶上的争吵,像没关紧的窗

惊蛰刚过,天台山的雾还带着三分凉。圆通寺的石阶缝里冒出新绿,是那种掐一把能渗出水的嫩,沾着晨露,被往来的布鞋碾出细碎的汁液。

晨课的钟声刚歇,后殿墙角那丛迎春花正开得热闹,金黄金黄的,把半面墙都染得晃眼。三个小沙弥蹲在花丛边,手里攥着没吃完的馒头,话头却像被风吹起来的柳絮,缠成一团乱麻。

我说禅宗最好,阿明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拍着手上的碎屑,眼睛瞪得溜圆,师父说顿悟就像捅破窗户纸,一点就透!你们净土宗整天阿弥陀佛,念到头发白了也未必见得成效。他今年刚满十三,去年从庐山东林寺来,袈裟的袖口还磨着毛边,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跟着跳。

你懂什么!阿愿立刻红了脸,手里的念珠被捻得咯吱响。他来自苏州报恩寺,说话总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调子,此刻却硬邦邦的,念佛是修心,就像给菜浇粪,得慢慢来才长得壮。你们禅宗倒好,动不动就不立文字,难道佛经都是废纸?

蹲在最边上的阿尘忽然嗤笑一声。他是从天台宗来的,总爱捧着本《法华经》,说话慢悠悠的,却像带刺的藤:两位莫争了。禅宗太急,净土太慢,都不如我们天台宗一心三观来得周全。就像走路,你们一个跑着摔跟头,一个踱着磨鞋底,哪有我们又稳又快?

你才摔跟头!阿明腾地站起来,布鞋在青石板上碾出半道白痕。

你才磨鞋底!阿愿也跟着起身,袈裟的下摆扫落了几片迎春花。

三个半大孩子吵得越来越凶,从谁的师父更厉害哪部经更管用,最后竟扯到了去年腊八节的粥——你们禅宗的粥太稀,显见得心不诚你们净土宗的糖放太多,分明是贪念。晨露在他们的僧袍上凝成细珠,又被说话时喷出来的热气熏成白雾,很快散了。

廊下的桂树后,法启禅师正提着水壶浇花。他手里的铜壶是寺里传下来的老物件,壶嘴包着层铜绿,倒水时咕嘟咕嘟响,像在叹气。他六十出头,左眉角有颗痣,笑起来会跟着动。此刻他没作声,只是看着那丛被踩折了枝条的迎春花,花瓣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金子。

师父常说,说话要像敲木鱼,得有分寸。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烧火僧圆智挑着两桶水经过,木桶撞在石阶上响,当年我在云栖寺,见惯了争来争去的。有回两个老和尚为色即是空吵到半夜,最后竟抢着把供桌上的苹果扔到院子里——你说,佛菩萨见了,会不会笑他们馋嘴?

三个小沙弥顿时闭了嘴,脖子都缩了缩。圆智挑着水走远了,水桶晃悠着,洒下的水珠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像一串碎银子。

法启禅师放下水壶,铜壶底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他走到孩子们面前,袖口沾着的茉莉花瓣掉下来,落在阿明的布鞋上。你们看这迎春花,他指着被踩折的枝条,去年冬天下雪,它冻得枝条发黑,是旁边那棵老梅树挡了挡风雪,才留了口气。要是梅树也像你们这样,觉得我开得比你好,不肯分点暖过来,今年哪有这些花看?

阿明低下头,脚尖踢着块小石子。阿愿把念珠攥得更紧了,指节发白。阿尘偷偷瞄了眼禅师鬓角的白发,又赶紧把目光移开。

禅师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水波:这样吧,后院那棵小樟树,你们瞧见了吧?开春后发得疯,枝枝桠桠乱长。你们去把它修修,只留最粗的那根主枝,其余的全剪了,让它长得周正些。

师父,这......阿尘想说什么,被禅师摆手打断了。

去吧,记得用西厢房墙角那把新修的剪子,快得很。禅师转身往禅房走,灰布僧袍扫过石阶上的青苔,留下淡淡的影子。

三个小沙弥你看我,我看你。阿明先扛了剪子,铁家伙沉甸甸的,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阿愿拎着竹筐,准备装剪下的枝条。阿尘磨磨蹭蹭跟在后面,总觉得这事不太对——那棵樟树是前年春天栽的,就在后院的篱笆边,去年夏天他们还在树荫下打盹呢。

二、咔嚓一声,春天断了

后院的篱笆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像星星落在绿藤上。樟树就立在篱笆尽头,树干有碗口粗,枝桠向四面伸展开,最茂盛的那根侧枝都快碰到隔壁的柴房了。

叶子绿得发亮,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无数只小手在鼓掌。树下还长着几丛蒲公英,绒毛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随时要起飞。

师父说留主枝,阿明举起剪子,对着最粗的那根侧枝比划,这枝太张扬了,得剪。

等等,阿愿忽然按住他的手,这枝上有个鸟窝呢。他指着枝桠分叉处,一团干草搭的窝,隐约能看见里面有几枚青灰色的蛋。

阿尘蹲下来,摸了摸樟树的树干。树皮是浅褐色的,带着细密的裂纹,像老人手上的皱纹。我娘说,树要枝繁叶茂才好,就像家里人多了才热闹。他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

师父让剪,肯定有道理。阿明把剪子又举高了些,咱们学佛的,得听师父的话。他手腕一使劲,一声脆响,那根胳膊粗的侧枝应声而断。断口处冒出黏糊糊的汁液,像树在哭。

鸟窝从断枝上滚下来,摔在地上,几枚鸟蛋碎了,蛋清蛋黄混着干草,糊成一团。一只灰麻雀从柴房顶上飞下来,在碎蛋旁边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得凄厉,撞得樟树叶簌簌往下掉。

阿愿别过脸,不敢看。阿尘咬着嘴唇,手指抠着树皮。

但剪子一旦落下去,就停不住了。

阿明越剪越起劲,那些斜着长的、弯着腰的、甚至只是比主枝细了点的枝条,全被他咔咔剪掉。阿愿把断枝扔进竹筐,枝条上的叶子还在轻轻颤动,像不甘心就这么死去。阿尘在旁边捡细小的碎枝,手指被叶子上的细毛弄得发痒,心里却堵得慌。

太阳爬到头顶时,樟树彻底变了样。

原本像撑开的绿伞的树冠没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主枝,笔直地指向天,像根插在地里的铁钎子。断口处的汁液已经凝固,变成深褐色的痂。周围的牵牛花被踩倒了一片,蒲公英的绒毛球也被剪枝时带起的风吹得没了影。

这样......真的好看吗?阿愿看着光秃秃的树干,声音发飘。

阿明擦了擦汗,得意地拍着剪子:这才叫规矩!你看,整整齐齐的,不像以前乱糟糟的。

他们把枝条捆成捆,堆在墙角。那只灰麻雀还在树周围盘旋,叫得嗓子都哑了。

那天下午,天转阴了。风从篱笆缝里钻进来,吹在光秃秃的树干上,呜呜地响,像是在哭。以前风穿过树叶时,是沙沙的温柔声,现在却变成了这样尖利的调子。

晚饭时,三个小沙弥都没怎么说话。阿明啃着咸菜,总觉得嘴里发苦。阿愿扒拉着米饭,眼睛老往窗外瞟——他总觉得那棵树在看着他们。阿尘干脆没吃完,说肚子疼,提前回了寮房。

夜里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寮房的窗纸上,淅淅沥沥的。阿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白天剪树时的声,像刀子割在心上。阿愿裹紧了被子,耳边全是那只麻雀的叫声。阿尘索性爬起来,蹲在窗边看雨,雨丝斜斜的,把后院的影子泡得模糊,只有那根光秃秃的树干,在雨里孤零零地站着。

三、树死了,像被抽走了魂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天边抹出点鱼肚白,空气里飘着湿土的腥气。

阿尘第一个跑到后院。他站在樟树下,腿一下子软了——原本鲜亮的叶子,一夜之间蔫了大半,卷着边,像被火烤过,挂在光秃秃的主枝上,一点生气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他伸手碰了碰叶子,指尖刚碰到,叶子就掉了下来,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水分。

阿明和阿愿也来了。看到这景象,阿明举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了,脸一点点白下去。阿愿捂住嘴,眼圈红了:它是不是......活不成了?

接下来的几天,樟树一天比一天蔫。

叶子先是卷边,然后发黄,最后变成褐色,像被揉皱的旧纸。主枝顶端的嫩芽原本鼓胀胀的,准备抽出新叶,现在却干瘪下去,变成了黑褐色的小点。树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摸上去涩涩的,像蒙了层灰。

有天清晨,阿愿发现树干上爬满了蚂蚁,黑压压的一片,顺着树干往上爬,像是在搬运什么。他赶紧去告诉禅师,禅师只是叹了口气,说:树要是没了精气神,虫蚁自然会来。

第七天傍晚,最后一片叶子落了。

光秃秃的树干在夕阳下投出细长的影子,像根被遗弃的拐杖。树皮开始发皱,用手指一抠,就能掉下一小块碎屑。那只灰麻雀再也没来过,大概是彻底失望了。

三个小沙弥蹲在树旁边,谁也没说话。

阿明把剪子放在地上,铁家伙生了层薄薄的锈,像是在为自己做过的事忏悔。他想起刚栽这棵树的时候,禅师说:树跟人一样,得让它顺着性子长。那时候他还不懂,觉得树就得长得笔直才好。

阿愿捡起一片枯叶,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他忽然想起老家的院子,爷爷种的那棵石榴树,枝枝桠桠歪歪扭扭,可每年夏天都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爷爷总说:枝子乱点才好,能多晒着太阳。

阿尘摸着树干上的裂纹,眼泪掉在树皮上。他想起师父讲过的《华严经》,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原来每片叶子、每根枝条,都是这棵树的世界啊。他们剪掉的,哪里只是枝条,分明是树的整个世界。

咱们去给禅师认错吧。阿明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阿愿和阿尘点点头,三个小脑袋耷拉着,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四、禅房的烛火,从来不是一支在亮

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烛光。

三个小沙弥踮着脚走进去,香炉里的檀香正燃到一半,烟气袅袅地缠着房梁上的蛛网。法启禅师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一件旧袈裟,线头在烛光里跳着细碎的舞。

师父......阿明刚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们错了。

阿愿和阿尘也跟着跪下,膝盖磕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

禅师放下针线,没看他们,只是用手指拨了拨烛芯。火苗晃了晃,把墙上的影子也晃得摇摇晃晃。禅房里摆着十几支蜡烛,有的粗,有的细,有的烛芯歪了,有的淌了不少蜡泪,但都在安安静静地燃着,把整个房间照得暖暖的。

知道错在哪了?禅师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上的羽毛。

阿明抹了把脸,哽咽着说:我们不该把树的枝条都剪了......不该觉得只有主枝才重要......

不止这些。禅师拿起一支快燃尽的蜡烛,蜡油已经凝固成奇怪的形状,你们那天在迎春花旁边争什么,以为我没听见?

三个小沙弥的脸地红了,头埋得更低。

阿明觉得禅宗最好,禅师慢悠悠地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可你忘了,你刚来时连四圣谛都背不全,是净土宗的慧能师父一句句教你的。

阿明的肩膀抖了抖。

阿愿说念佛才稳妥,禅师又看向阿愿,去年你染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是禅宗的戒嗔师父用推拿法治好你的。

阿愿的眼泪打湿了衣襟。

阿尘觉得天台宗周全,禅师最后看向阿尘,你带的那本《法华经》,纸页都磨破了,是律宗的了尘师父连夜帮你修补的。

阿尘的肩膀也开始抽噎。

禅师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桂花香溜进来,吹得烛火又晃了晃。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你们看这禅房的光,禅师指着满屋子的蜡烛,这支烛芯歪了,照得墙角有点暗;那支蜡泪多,烧得慢;还有那支快燃尽了,光最弱。可你们说,这满屋子的亮堂,是哪一支蜡烛的功劳?

三个小沙弥抬头看。烛光在墙上投下重叠的影子,有的浓,有的淡,有的边缘模糊,有的棱角分明,合在一起,却把每个角落都照亮了。

是......是所有蜡烛一起亮的。阿尘小声说。

是啊,禅师笑了,眼角的痣跟着动,要是只留一支最粗的蜡烛,这墙角的阴影能吞掉半间房;要是嫌那支快燃尽的没用,掐灭了它,桌角的经卷就看不清字了。

他转身走到他们面前,弯腰扶起三个孩子。他的手掌很粗糙,带着针线和檀香的味道,却暖得像春天的太阳。

那棵樟树,禅师望着窗外的夜色,主枝要往上长,侧枝要往旁边伸,细枝要钻到篱笆缝里晒太阳,这样才能把根扎得深。你们把旁枝都剪了,主枝看着是直了,可没了旁枝帮忙挡风雨、吸阳光,它怎么活?

阿明想起那些被剪掉的枝条,原来它们不是多余的,是在帮主枝分担啊。

就像佛教的宗派,禅师继续说,禅宗讲究顿悟,像闪电劈开乌云;净土宗讲究笃行,像小溪慢慢汇成江海;天台宗讲究思辨,像织网一样把道理串起来。还有律宗守戒,密宗修持,各有各的路数,可都是往一处去——都是想让人心变得干净、慈悲。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橘子,剥开皮,露出里面一瓣瓣的橘肉,紧紧地抱在一起。

你们看这橘子,禅师把橘子递给阿明,每一瓣都不一样,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甜些,有的酸些。可要是把其他瓣都挖掉,只留一瓣,还能叫橘子吗?吃起来,还能有这么丰富的滋味吗?

阿明捧着橘子,橘瓣上的汁水沾在手指上,黏黏的,像树的汁液。他忽然明白,他们争论哪个宗派最好,就像在争论哪一瓣橘子最甜——其实少了任何一瓣,这橘子就不完整了。

前几天烧火的圆智师父跟我说,禅师坐回蒲团上,重新拿起针线,柴房里的柴,松木耐烧,柏木火旺,杉木易燃,混在一起烧,灶膛里的火才旺,煮出来的粥才香。要是只烧一种柴,要么火太急糊了锅底,要么火太慢熬不熟米。

阿愿想起圆智师父烧火时,总爱把不同的柴搭在一起,说这样。原来热闹不只是声音,更是相互帮衬着把事做好。

你们在迎春花旁边争的时候,禅师缝着袈裟的破洞,线脚歪歪扭扭,却很结实,说这个宗派好,那个宗派不好。可你们忘了,去年山洪冲垮了山下的桥,是禅宗的师父们带头去修;前年冬天雪大,是净土宗的师父们把存粮分给了灾民;那些刻在石碑上的经文,多少是天台宗的师父们一笔一划抄录的?

阿尘想起山脚下的石碑林,风吹日晒的,有些字迹都模糊了,可总有人去修补、重刻。原来那些不同宗派的师父,都在默默地做着同一件事。

檐角的风,禅师把最后一针线拉紧,打了个结,从不只吹一朵花。它吹过迎春花,也吹过老梅;吹过樟树,也吹过篱笆上的牵牛花。风要是偏心,只吹一朵花,那院子里早就冷清了。

禅房里的蜡烛还在静静地燃着,有的已经燃尽,留下一小截蜡头;有的还很旺,火苗蹿得高高的。但满屋子的光,依旧匀匀实实的,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暖暖的。

三个小沙弥走出禅房时,月亮已经爬上来了,银辉洒满了整个院子。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像在跳舞。他们走到后院,那棵死去的樟树还立在那里,但他们忽然觉得,这棵树没有白死——它用自己的生命,教会了他们最珍贵的道理。

咱们把它挖出来吧,阿愿轻声说,埋在篱笆边,让它变成肥料,明年说不定能长出新的草。

再栽棵新的樟树吧,阿明说,这次咱们不剪它,让它爱怎么长就怎么长。

还要在旁边种点花,阿尘补充道,牵牛花、蒲公英,还有迎春花。

夜风穿过院子,带着桂花香,也带着孩子们的笑声。远处的钟楼传来打更声,咚——咚——,像在为这个夜晚鼓掌。

五、第二年春天,篱笆边的新绿

第二年春天来得格外早。

积雪刚化,篱笆边就冒出了新绿。不是樟树,是一棵小小的香椿树,是阿明从老家带来的树苗。他说:香椿树长得快,枝子软,不容易被风刮断。

阿愿在香椿树周围种了些凤仙花,种子是他托人从苏州带来的,据说能开出红的、粉的、紫的花。多几种颜色才好看。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盖土。

阿尘在篱笆缝里撒了些草籽,是他从后山采的,不知道会开出什么花。说不定能长出蒲公英呢。他对着泥土吹了口气,像在许愿。

禅师偶尔会来看看,手里拿着水壶,帮他们浇浇水。他从不指点他们该怎么种,只是笑着说:你们觉得好就行。

香椿树慢慢长高了,枝子果然软乎乎的,风一吹就弯下腰,却不容易折断。凤仙花冒出了嫩芽,红的茎,绿的叶,像一群调皮的孩子。草籽也发芽了,细细的茎,圆圆的叶,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开什么花。

有天清晨,阿明在香椿树的枝桠上发现了一个新的鸟窝,是用干草和羽毛搭的,小巧玲珑。他赶紧喊来阿愿和阿尘,三个孩子蹲在树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窝里的主人。

你看,阿明小声说,它知道这里安全。

阿愿点点头,因为我们没剪树枝。

阿尘没说话,只是看着阳光穿过香椿树的叶子,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那天下午,几个游方僧人来圆通寺挂单。有穿禅宗袈裟的,有持净土宗念珠的,还有背着天台宗经卷的。他们坐在香椿树下喝茶,争论着经文里的字句,声音不大,却像春风吹过湖面,起了好看的涟漪。

阿明端着茶水走过去,听见一个禅宗师父说:顿悟也离不开日常的修行,就像闪电再快,也得有乌云积攒水汽。

一个净土宗师父笑着回应:是啊,念佛时要是没点思辨,跟鹦鹉学舌有什么两样?

阿愿蹲在旁边听着,忽然觉得他们的争论一点也不刺耳,反而像凤仙花的叶子摩擦,沙沙的,很好听。

阿尘抱着经卷坐在篱笆边,阳光照在字上,暖融融的。他想起禅师说的话,檐角的风,从不只吹一朵花。原来风是最公平的,它吹过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个赶路的人。

夕阳西下时,游方僧人们要走了。他们对着禅师合掌行礼,又对着三个小沙弥笑了笑。阿明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的拐进了山路,有的沿着河边走,但方向都是向前的。

他们要去哪里?阿愿问。

去该去的地方。禅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就像这风,吹过咱们的院子,还要吹过更远的山,更远的河。

凤仙花渐渐长大了,真的开出了红的、粉的、紫的花,挤在香椿树周围,像一团团燃烧的小火焰。篱笆缝里的草也开花了,不是蒲公英,是一种小小的蓝花,星星点点的,像撒在绿毯上的宝石。

有天夜里,下起了小雨。三个小沙弥趴在寮房的窗台上,看雨丝落在香椿树上,落在凤仙花上,落在蓝花上。树叶和花瓣都在雨里轻轻摇晃,却一点也不慌张。

你听,阿尘指着窗外,雨声很好听。

是啊,雨声里有树叶的沙沙,有花瓣的滴答,有泥土的咕嘟,混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歌。

就像禅房里的烛火,从来不是一支在亮;就像春天的院子,从来不是一种花在开;就像这世间的路,从来不是一条能走到头。

檐角的风还在吹,吹过香椿树的新叶,吹过凤仙花的花瓣,吹过三个孩子的笑脸。风里带着各种味道,草的清香,花的甜香,还有泥土的腥香,混在一起,是春天独有的、热闹的香。

阿明忽然想起那棵死去的樟树,它的影子大概已经融进了这片泥土里,正在悄悄滋养着新的生命。原来死亡不是结束,是换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片热闹的春天。

他拉了拉阿愿和阿尘的手,三个孩子相视而笑。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他们眼里的光,像禅房里那片永远不会熄灭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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