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殓房。
浓烈的血腥味、防腐药水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地宫深处的阴冷秽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惨白的油灯光芒在墙壁上跳动，将沈清漪伏案的侧影拉得忽长忽短。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衣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靛蓝罩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在她面前冰冷的验尸台上，躺着那具无头的尸体。尸体胸腔已被打开，露出暗红色的、微微收缩的内脏。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常人早已无法忍受，沈清漪却仿佛置身无人之境，清澈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视着暴露出来的脏器。
她的指尖戴着特制的薄羊肠手套，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迟疑。她仔细检查着心、肺、肝、脾…寻找着毒素侵蚀的痕迹。陆明渊臂上那道迅速泛黑的伤口，慧觉临死前怨毒的诅咒“沾之即死”，如同冰冷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但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担忧、恐惧、甚至那旧债带来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下！此刻，她只是一个医者，一个要在死者身上找到真相、更要为生者搏一线生机的仵作！
“牵机引…混合蛇毒…腐蚀脏腑…脉络瘀黑…”沈清漪低声自语，语速极快，声音带着一种紧绷的沙哑。她手中的银质小刀极其小心地避开了主要的血管，划开了死者胃囊的贲门。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腐败食物和某种奇异辛辣气味的恶臭瞬间涌出！
沈清漪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她将胃囊小心地拖出体外，置于一个干净的铜盘之中。胃壁肿胀，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紫黑色，表面血管怒张。她用小镊子极其谨慎地拨开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粗糙的谷物纤维、未嚼碎的野菜茎叶…这些都符合一个长期行走山野、生活清苦之人的饮食特征。
然而，当镊子拨到胃囊底部时，沈清漪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些粘稠的、半消化的糜烂物和深绿色的胆汁混合物中，赫然夹杂着几片极其微小的、尚未被胃液完全腐蚀的…植物碎片！
那碎片呈暗绿色，边缘极其纤薄，形状如同…微缩的莲花花瓣？！更令人心悸的是，在碎片中心，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醒目的…殷红如凝固血珠的颗粒！
“七叶莲心？！”沈清漪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她几乎失声叫了出来！指尖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震惊而微微颤抖！她迅速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几片暗绿花瓣碎片和那点殷红颗粒夹起，置于另一个干净的瓷碟中。又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水晶凸透镜，凑到油灯火光下，仔细观察。
在凸透镜的放大下，花瓣碎片的脉络清晰可见，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与邪教经卷上描绘的“七叶莲心”花瓣特征高度吻合！而那点殷红颗粒，更是晶莹剔透，如同血钻，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檀香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奇异甜香！正是“七叶莲心”最核心、蕴含剧毒与迷幻之力的花蕊！
“死者生前…曾吞服过‘七叶莲心’的花瓣和花蕊！”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冰冷和沉重，“花瓣未被完全消化，花蕊更是几乎完整保留！这绝非无意沾染！他是…将‘七叶莲心’整个吞入腹中！时间…应在其死亡前一个时辰内！”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看向一直守在一旁、脸色凝重的雷震：“雷捕头！死者身份查得如何？”
雷震立刻上前一步，瓮声道：“按大人和姑娘之前的吩咐，重点查懂毒理、懂符文的行商、僧道！终于！在邻县一个药铺掌柜那儿得到线索！此人名叫吴三槐，是个常年在南疆与中原倒卖药材的游商！尤其擅长辨识毒草！一个月前曾在清河县附近出没！俺拿了画像给他看，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说就是此人！错不了！”
“药材游商…精通毒草…”沈清漪喃喃道，目光再次落回验尸台上那具无头的躯体，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她指着瓷碟中那暗绿花瓣碎片和殷红花蕊，声音清晰而有力，如同惊雷炸响：
“这便是铁证！”
“吴三槐，作为常年行走南疆、精通毒草的游商，他认出了慈云寺后山秘密培育的‘七叶莲心’！他深知此物价值连城，更是炼制那控制人心、谋财害命的‘净业圣水’与‘往生丹’的核心药引！他起了贪念，趁夜潜入药圃，意图窃取！”
“然而，他低估了‘七叶莲心’的毒性！此物至毒至邪，花瓣花蕊皆蕴含剧毒，尤以花蕊为甚！他或许是想整株带走，或许是情急之下吞入腹中隐藏…却不知，此物遇热（体温）则毒性激发！他虽成功窃取了部分‘七叶莲心’，却也因此身中剧毒，神智昏聩！”
“慧觉等人发现药圃被窃，追踪而至！在藏经阁后的放生池边，追上了毒发痛苦、无力反抗的吴三槐！慧觉怒其窃取圣物，更恐其泄露‘七叶莲心’的秘密，遂以利刃斩其头颅！并剥下其衣物，以人血混合浆果、草药调制邪墨，在其身上书写‘往生莲台’经文，制造邪教祭祀假象，抛尸池中！其目的，一是泄愤，二是警告其他可能觊觎‘圣物’之人，三是转移视线，掩盖‘七叶莲心’被盗的真相！”
沈清漪的语速越来越快，逻辑清晰，字字如刀，将整个血腥的案发过程还原出来！她拿起镊子，夹起那片暗绿花瓣碎片，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悲悯：“这未被消化的‘七叶莲心’碎片，便是他贪念与无知的代价，更是…他拼死留下的、指证真凶的铁证！”
雷震听得目瞪口呆，随即是巨大的愤怒：“他娘的！这老贼秃！为了掩盖自己种毒害人的勾当，竟下如此毒手！死有余辜！”
沈清漪放下镊子，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真相大白，凶手伏法，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陆明渊…还生死未卜！她转身，快步走到旁边一个临时支起的水盆边，仔细清洗沾满血迹的双手和工具。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就在她清洗完毕，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拭手指时——
“让开！都给我让开！药熬好了！”
柳如眉那带着哭腔和急切的声音猛地从殓房外传来！紧接着，她端着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味的青瓷碗，像只护崽的母鸡般，硬是挤开了守在门口的衙役，冲了进来！
她显然刚刚梳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鹅黄色衣裙，但头发还有些凌乱，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她一眼就看到正在擦手的沈清漪，以及验尸台上那具打开的、惨不忍睹的无头尸，吓得手一抖，药碗差点脱手！但她强忍着恶心和恐惧，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陆明渊的身影。
“墨卿哥哥呢？！他的药！我守着熬了三个时辰！一滴水都没敢多加！”柳如眉的声音带着哭腔，举着药碗，“快让我进去！他中的毒…”
“柳小姐。”沈清漪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疲惫，“大人需要静养解毒，此刻不宜打扰。药，给我吧。”
柳如眉的动作猛地僵住！她看着沈清漪伸过来的、刚刚解剖过尸体、此刻已清洗干净却仿佛依旧带着死亡气息的手，一股巨大的委屈、愤怒和被排斥的怨毒瞬间冲上头顶！
“给你？凭什么给你？！”柳如眉尖声叫道，端着药碗猛地后退一步，像护着稀世珍宝般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是我亲手采的药！亲手熬的！熬得我眼睛都熏红了！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仵作！你的手…你的手碰过死人！脏死了！也配碰我给墨卿哥哥熬的药？！”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沈清漪心上。沈清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柳如眉那张因激动和嫉妒而扭曲的脸，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汁，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她理解柳如眉的担忧，却也深知此刻不是意气用事之时。
“柳小姐，”沈清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清漪的手，确实碰过生死，沾染过污秽。但清漪更知道，何为救人之术，何为害人之毒。大人所中之‘七步断魂’，霸道无比，解毒之法需极其精微的君臣佐使配伍，差之毫厘，便是催命符。此药…”她的目光扫过那碗药汁，“需以新鲜鬼针草汁为引，辅以七味主药，文火慢煎，期间火候、时辰、搅拌次数皆有定数。柳小姐一番心意，清漪心领。但此药…恐怕火候太过，已失中和之性，非但不能解毒，反而可能激化毒性。”
“你胡说！”柳如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清漪，“你就是嫉妒！嫉妒我能为墨卿哥哥熬药！嫉妒我能照顾他！你一个仵作，除了摆弄死人还会什么？！我的药怎么就不行了？！我都是按你…按方子熬的！”她情急之下差点说漏嘴是按沈清漪给的方子熬的。
沈清漪不再与她争辩，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就在这僵持的瞬间，陆明渊低沉沙哑、带着明显虚弱的声音，从殓房角落临时用屏风隔开的静养区传来：
“…药…给沈姑娘…”
这短短几个字，仿佛抽干了陆明渊所有的力气，带着压抑的痛苦喘息。
柳如眉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屏风方向，又看看沈清漪，再看看自己手中那碗熬得发黑、药味浓烈的汤药，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她一直以来的痴心，她冒雨采药摔进泥坑的狼狈，她守着炉火熬红的眼睛…在陆明渊这声虚弱的“给沈姑娘”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好…好！陆明渊！你…你好！”柳如眉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她猛地将手中的药碗朝着沈清漪的方向狠狠一递！动作之大，滚烫的药汁都溅了出来！
“你要！给你！烫死你最好！”
沈清漪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药碗，滚烫的瓷壁烫得她指尖一缩，但她紧紧握住，没有让一滴药汁洒出。她甚至没有看柳如眉一眼，端着药碗，绕过屏风，快步走向那个躺在软榻上、脸色青黑、气息微弱的身影。
屏风后，陆明渊半倚着靠枕，左臂的衣袖被高高挽起，露出那道已经蔓延至手肘、颜色变得更深、如同蛛网般狰狞的黑色毒痕！他额上布满冷汗，薄唇紧抿，似乎在极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沈清漪脚步声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沈清漪走到榻边，将药碗放在一旁矮几上。她先俯身，指尖再次搭上陆明渊的手腕，凝神感受那微弱紊乱、时断时续的脉象，秀眉紧锁。毒性蔓延的速度比她预想的更快！她迅速取出几根金针，在陆明渊心口、颈侧几处要穴刺下，暂时护住心脉。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起那碗被柳如眉递过来的药。她没有立刻喂给陆明渊，而是先凑到鼻端，极其谨慎地嗅闻药气。浓烈的药味中，果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苦之味！火候确实过了！她眉头蹙得更紧，立刻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碟，倒出一点药汁，又加入几滴透明的药水。
药水混入，那深褐色的药汁中，竟隐隐泛起一丝不正常的青黑色泽！
“果然…”沈清漪心中一沉。火候太过，药性已偏，非但不能解毒，其中的几味君臣之药相互冲克，反而生出微毒！若贸然给陆明渊服下，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不再犹豫，果断地将那碗药泼在了地上！深褐色的药汁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痕迹。
“你…！”屏风外，一直透过缝隙偷看的柳如眉，看到沈清漪竟将她辛苦熬的药泼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刚要尖叫指责！
沈清漪却已无暇理会。她迅速从自己的药囊中取出另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两粒龙眼大小、通体碧绿、散发着清冽草木香气的药丸。她捏碎其中一粒，将药粉混合在清水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陆明渊的头。
“大人，吞下去。”她的声音低柔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明渊艰难地配合着，喉结滚动，将那混着药粉的清水咽下。沈清漪又将另一粒完整的药丸塞入他口中，让他含在舌下。
做完这一切，沈清漪才直起身。她看着陆明渊依旧青黑痛苦的脸，目光扫过他左臂上那狰狞的毒痕，最后落在自己那刚刚解剖过尸体、此刻却救人性命的手上。她缓缓伸出手，想用衣袖替陆明渊擦拭额角的冷汗。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陆明渊额头的刹那——
一只修长却冰冷、布满冷汗的手，猛地抬起，精准地、带着一丝急切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把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
陆明渊的手劲极大，带着中毒者的虚弱和一种濒死般的执拗。他的掌心滚烫，紧贴着沈清漪微凉的皮肤。他艰难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因为剧毒而有些涣散，却依旧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眼中翻涌的、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如同电流般顺着被握紧的手腕，瞬间传遍沈清漪的全身！让她浑身一僵！一股陌生的、带着悸动和酸涩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脏…”陆明渊的薄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声音沙哑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沈清漪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难堪瞬间席卷了她！她以为…他嫌她的手…碰过死人…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指尖微微蜷缩。
然而，陆明渊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更紧了些！他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受伤，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因为剧毒带来的痛苦和虚弱，只能发出更加急促的喘息，眼神中充满了急切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挣扎。
就在这时！
屏风外，柳如眉再也按捺不住！她亲眼看着陆明渊主动抓住沈清漪的手腕，看着两人那无声的对视，一股被彻底背叛和忽视的怒火混合着嫉妒瞬间吞噬了她！她尖叫着冲了进来，指着两人紧握的手，声音凄厉刺耳：
“帕子！帕子脏了！用我的！用我的干净帕子！”
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方崭新的、绣着并蒂莲的雪白丝帕，就要去擦陆明渊额头的汗，试图隔开那两只紧握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和闯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陆明渊紧握着沈清漪手腕的手，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颤！随即，那强撑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无力地松开了，颓然垂落在软榻边。
他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连这最后的动作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额角的冷汗，顺着苍白的鬓角，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