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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的“压惊礼”如同投入深潭的毒石,激起的涟漪裹挟着杀机与寒意,久久未散。那株被沈清漪轻描淡写打发去熬“参苓大补汤”的百年老参,此刻正在县衙后厨的大锅里翻滚,浓郁的参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后宅笼罩的阴霾。陆明渊强撑着回敬王府的锋芒毕露,如同抽干了最后一丝精力,再次陷入了昏沉的半睡半醒之间,眉心紧锁,即使在睡梦中,那深潭般的眼眸也仿佛在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夜色渐深,月华初上。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悄然洗过天地,将庭院的青石板冲刷得光洁如镜,倒映着苍穹之上那轮皎洁的玉盘。晚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微凉的草木气息,拂过廊檐下新抽的嫩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县衙后宅这方小小的庭院,在经历了一整日的喧嚣、混乱与无声的杀伐后,终于被这片澄澈的月光和静谧的虫鸣温柔地包裹。

沈清漪轻轻推开卧房的门扉,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榻上浅眠的人。她换下了沾染药渍的衣裙,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薄薄的烟青色半臂,乌发松松挽起,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子。清冷的月光勾勒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手中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温好的黄酒,两只小巧的白玉酒杯,还有一小碟玲珑刚剥好的盐水煮花生。

她在廊檐下的石阶上坐下,将托盘放在身边。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她没有立刻斟酒,只是微微仰起头,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连日守护的疲惫、王府威胁的阴冷、乱葬岗拾玉的疑云、还有那半块龙纹佩带来的沉重…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无边的月色暂时涤荡,沉淀为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庭院角落那株老梨树,在月光下舒展着缀满新叶的枝桠,投下斑驳摇曳的碎影。树下,雷震那条裹得像粗大萝卜的伤腿架在另一张石凳上,他整个人歪靠着一块假山石,鼾声如雷,显然是张龙那碗加了安神药的大补汤起了作用。玲珑则抱着膝盖,蜷在雷震不远处的一张藤编小凳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强撑着睡意守夜,大眼睛偶尔警惕地扫视一下寂静的院落。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卧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陆明渊扶着门框,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素白的中衣,外面松松披着一件墨色的薄棉外袍,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如同易碎的薄瓷。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疲惫阴影,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的孤星,燃烧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和洞穿迷雾的锐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带着重伤未愈的沉重。

沈清漪闻声回头,并未起身,只是往旁边挪了挪,在石阶上让出一块位置。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她清丽的侧脸和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陆明渊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扶着廊柱,缓缓在那冰冷的石阶上坐下。动作牵扯到心脉,引得他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沈清漪没有去扶,只是默默地将那壶温热的黄酒和一只白玉酒杯推到他手边。

夜风带着梨花的淡香和泥土的微腥拂过。两人并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中间隔着那个小小的托盘。沉默在月光下弥漫,却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历经生死、无需言语的默契在流淌。只有雷震的鼾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点缀着这片寂静。

陆明渊的目光落在托盘上那对小巧的白玉酒杯上,又缓缓抬起,望向庭院角落那株在月光下静静伫立的老梨树。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沙哑:

“这株梨树…还是家父当年外放清河时亲手所植。彼时,他常于月下独酌,言道:‘月明风清,可涤宦海浊气。’”

沈清漪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她拿起酒壶,先为陆明渊面前的玉杯斟了浅浅一杯温热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荡漾,散发出醇厚的米香。

陆明渊没有立刻去端酒杯,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株梨树上,仿佛透过婆娑的树影,看到了久远的过去:“那时…我尚年幼,不解其意。只觉父亲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沉郁。直至…他蒙冤入狱,身死诏狱,我方知…这宦海浊气,非清风明月可涤。唯以…血火砺之!”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痛楚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提及父亲冤案,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沈清漪为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清冷的月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她端起酒杯,并未饮下,只是看着杯中微漾的酒液,声音如同月下流淌的溪水,平静而清晰:

“清漪幼时,久居云梦深山。师尊常言:‘医者之道,如月悬天。月辉清冷,可照世间疾苦,却难涤病患沉疴。唯持心如杵,研磨百草,方得一线生机。’”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陆明渊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大人欲以血火砺清浊,清漪…愿持玉杵,研磨天下疾苦,助大人…涤尽世间之浊。”

她的话语清泠平静,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不仅仅是医者的仁心,更是与他并肩同行、直面深渊的承诺。

陆明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缓缓转过头,深潭般的眼眸在月光下,如同盛满了整个星河,深深地凝视着沈清漪。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外表,直抵灵魂深处。半晌,他染血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研磨天下疾…”他低声重复着,目光落在沈清漪搁在膝上的、那双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上。这双手,曾在冰窖秘库中捻转金针,与死神争夺他的性命;曾在王府宴上以银簪试毒,洞穿致命陷阱;也曾在乱葬岗前,接过百姓手中卑微的野花…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重伤之人的虚弱和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探手入怀。摸索片刻,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小巧的物件,用一块半旧的靛蓝色棉布包裹着。他一层层解开布包。

月光下,露出的赫然是一个通体莹润、造型古朴的——白玉药杵臼!杵身长约三寸,光滑圆润,杵头微鼓;臼身小巧,内壁光滑如镜,边缘雕刻着极其简洁古朴的缠枝莲纹。玉质温润细腻,在皎洁的月华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沉静气息。

“此乃家母遗物。”陆明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追忆的温柔,“家母…亦通医理。此玉杵臼,伴她半生,研磨无数药草,救治乡邻。家父蒙难后…此物便一直随我…”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玉杵,目光如同穿越了漫长的时光,“今日…赠予清漪。”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深深锁住沈清漪,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一种近乎托付的信任:“愿此玉杵臼,助卿…研磨天下疾!”

沈清漪清冷的眸子瞬间凝固!她看着月光下那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杵臼,看着陆明渊苍白脸上那近乎虔诚的郑重,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心头!这不仅仅是一件珍贵的遗物,更是他敞开心扉,将最隐秘的伤痛和最沉重的托付,毫无保留地交付于她!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套温润的玉杵臼。冰冷的玉石触感入手,却仿佛带着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熨帖了她连日来疲惫冰冷的心房。玉杵的圆润,玉臼的沉静,如同某种无声的誓言,在她掌心跳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郑重地将玉杵臼放在膝上。然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黄酒,双手捧起,递到陆明渊面前。

月光如练,倾泻在庭院中,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银辉里。沈清漪清丽绝伦的脸上,褪去了往日的清冷疏离,只剩下一种月光般的澄澈和一种深沉的坚定。她看着陆明渊那双映着星月的眼眸,一字一句,声音清泠如冰玉相击,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清漪…愿持此玉杵,研磨天下疾苦。”

“亦愿…以此杯浊酒,助君…涤清世间浊!”

话音落,她将酒杯稳稳地递到陆明渊唇边。

陆明渊深潭般的眼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被彻底理解、被坚定支持的巨大震动!他看着眼前这双捧着酒杯、稳定如磐石的手,看着沈清漪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孤勇,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缓缓抬手,没有去接酒杯,而是伸出同样冰冷的手指,轻轻覆在了沈清漪捧着酒杯的手背之上。

指尖相触,冰冷与微温交融。

月光下,两人的手指共同托着那只小小的白玉酒杯,指节微微泛白。

陆明渊微微倾身,就着沈清漪的手,毫不犹豫地将那杯温热的黄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带着黄酒特有的醇厚甘冽和一丝淡淡的辛辣,如同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心口的寒意,也点燃了沉寂已久的豪情!他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锋锐的弧度,深潭般的眼眸在月光下亮得灼人!

“好酒!”他低声赞道,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却字字铿锵,“清漪…此诺,天地为证!陆明渊…纵九死…不负!”

沈清漪感受着手背上他指尖冰冷的触感和那不容置疑的力道,看着他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火焰,清冷的眸子里也仿佛有星辰亮起。她没有抽回手,任由他覆着。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拿起了膝上那温润的玉杵,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杵身。

月光无声,静静流淌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流淌在温润的玉杵上,也流淌在膝上那方小小的玉臼之中。庭院角落,雷震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铜铃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月下那对交叠的身影和那方流转月华的玉杵臼,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欣慰又带着点贼兮兮的笑容,随即又赶紧闭上眼,鼾声装得更加响亮。玲珑蜷在藤凳上,小脑袋歪着,呼吸均匀,似乎已沉入梦乡,嘴角却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梨树摇曳的碎影下,无人察觉的厢房窗棂后,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伫立。柳如眉隔着窗纱,望着月下那对并肩而坐、共执酒杯、指尖轻触玉杵的身影,望着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深沉与信任。她红肿未消的手下意识地抚上涂了药膏的手背,那里传来阵阵清凉,却再也无法浇灭心口那片冰冷的荒芜和一种清晰无比的、名为“距离”的刺痛。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最终,那窗棂后的剪影,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退入了房中更深的黑暗里。

夜风渐起,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意。陆明渊因饮酒和心绪激荡,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喉间涌上一阵压抑的呛咳。沈清漪立刻收回被他覆着的手,指尖金针微闪,刺入他腕间穴位,同时将一件厚实的外袍披在他肩上。

“夜露寒凉,大人当心。”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陆明渊强行压下咳意,目光却依旧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深深烙印在沈清漪清冷的侧脸上。他染血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再次抓住方才那短暂触碰的温度。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庭院中,玉杵与玉臼在沈清漪膝上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研磨疾苦、涤荡浊世的古老誓言。而桌上那两只空空的白玉酒杯,在清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如同黑暗深渊边缘,悄然点亮的、两颗紧紧依偎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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