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阁楼积灰的地板上,指尖捏着那枚边缘起毛的平安符时,阿柚的声音第一次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涩意。
“别碰它。”
竹制的符袋已经褪成浅褐色,当年外婆用红绳编的穗子断了一根,剩下的那根吊在指缝间晃荡。我回头时正撞见阿柚站在逆光的门口,他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白衬衫领口泛着虚虚的白,像被晒旧的纸。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避开我的目光,侧脸的轮廓比上个月又淡了些,连耳后的痣都快要看不清了。
“这是外婆给我求的,”我把平安符举到他眼前,符袋里的艾草碎屑从破口处漏出来,落在地板上成了细小的绿点,“你以前总抢过去挂在我书包上,说能驱邪。”
阿柚的指尖悬在离符袋一寸的地方,终究没碰。他的手穿过符袋时没有任何阻碍,就像穿过一团雾气,可我分明看见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紧了,指节泛出透明的白。这个陪我从蹒跚学步到大学毕业的鬼,连我第一次撒谎时的慌张都记得,却在这一刻露出了类似无措的神情。
阁楼的天窗没关,初秋的风卷着银杏叶飘进来,落在阿柚的脚边。那些叶子穿他而过,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堆。我忽然想起上周搬家时,妈妈翻出旧相册说的话:“你小时候总说有个白衣服的大哥哥陪你玩,现在想想,许是孤单得慌,自己编的伴儿。”
那时阿柚就站在妈妈身后,对着我无奈地笑。可现在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符是给活人的,”阿柚的声音轻得快被风吹散,“我待得越久,它耗得就越厉害。”
我猛地攥紧符袋,艾草的清香混着灰尘的味道呛得我鼻子发酸。去年冬天我发烧到昏迷,迷迷糊糊间看见阿柚坐在床边,用他那只碰不到任何东西的手,一遍遍地拂过我的额头。第二天我烧退了,他却透明了好几天,连说话都断断续续。当时我只当是自己烧糊涂了,现在才懂,他每一次护着我,都是在耗损自己仅存的气息。
“那我把它扔了。”我伸手就要往窗外递,手腕却被阿柚轻轻扣住。这一次,我竟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温度,像初春化雪时的溪水,凉得人眼眶发烫。
“别扔,”他的拇指蹭过我手腕上的红痕——那是小时候爬树摔下来,他情急之下拽我留下的,如今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留着它,至少你以后遇到事,还有个念想。”
风又大了些,天窗吱呀作响。阿柚的身影开始变得飘忽,衬衫的下摆像被水流冲散般晃荡。我扑过去想抓住他,怀里却只抱了满怀的风,还有从符袋里漏出来的、已经变成灰绿色的艾草碎屑。
“阿柚!”我喊他的名字,声音在空荡的阁楼里撞出回音。
逆光的门口,他的轮廓已经淡成了一层薄影,只有那句带着笑意的话清晰地落下来:“以后过马路别再低头看手机了,我没法再拽你一把了。”
最后一片银杏叶落在我摊开的手心里,平安符的符袋彻底褪成了白色,像阿柚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那件干净的白衬衫。阁楼里再没有第二道呼吸声,只有天窗的风,还在轻轻吹着那根断掉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