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跪结结实实,膝盖磕在硬木地板上,听着都疼。
叶无忌刚端起的酒杯一抖,洒了一裤裆。
“你这是作甚?”
他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咱们有话好说,这还没拜堂呢,不用行这么大礼吧?”
陆无双抬起头,那双杏眼里没有半点旖旎风情。
“道长神通惊世,今日一见,无双五体投地!”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声音清脆决绝:
“恳请道长收我为徒!”
“哈?”
叶无忌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啥?收你做啥?”
“收我为徒!”
陆无双重重地磕了个头,“只要道长肯传我武功,无双愿终身侍奉师父左右,做牛做马,绝无二心!哪怕是端茶倒水、洗衣叠被,我也心甘情愿!”
叶无忌嘴巴半天没合拢。
他想过她夤夜叩门,是来求取疗伤灵药;想过她闭门落闩,是要行那以身相许的下策;甚至想过,她是山穷水尽,来借些盘缠。
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她竟是来拜师的。
这玩笑,当真开得大了。
叶无忌脑子里瞬间闪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赤练仙子李莫愁。
这陆无双是何人?那是李莫愁的弟子。
虽说是偷了《五毒秘传》叛出师门,可名分上,那是板上钉钉的师徒。
而自己跟李莫愁是个什么关系?
那是古墓里,破庙里坦诚相见、几番云雨的“管鲍之交”啊!
若按江湖辈分算,自己怎么着也算是陆无双的“师丈”乃至“师公”一辈的人物。
倘若收了陆无双为徒……
日后若是与李莫愁再见,这纲常辈分该如何论处?
李莫愁指着陆无双骂:“逆徒!”
自己指着李莫愁喊:“那是你徒弟,也是我徒弟。”
李莫愁再指着自己骂:“你睡了师父又收徒弟,你是想搞个全家桶吗?”
一想到李莫愁那杀人不眨眼的性子,叶无忌就觉得后脖颈子嗖嗖冒凉气。
“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叶无忌把头摇得好似货郎鼓,双手连摆,“姑娘快快请起,此事绝无商量余地。”
陆无双娇躯一僵,愕然望他:“为何?”
“没有为何,不行就是不行。”叶无忌一脸抗拒,屁股往床里面挪了挪,“贫道乃全真教弟子,全真教你可知晓?玄门正宗,清规戒律,森严无比!”
“我知道全真教。”陆无双不依不饶,“全真七子里还有位清静散人孙不二呢,怎么就不能收女弟子了?”
“呃……”叶无忌噎了一下。
这丫头懂得还挺多。
“那是旧黄历了!如今早已改了!”叶无忌眼珠一转,信口胡诌,“如今重阳宫有令,为防弟子道心不坚,妄动凡念,严禁私收女徒!尤其是……尤其是生得齐整貌美的!”
陆无双咬了咬嘴唇:“道长若觉带我回重阳宫多有不便,无双可以不入全真教门墙,只做道长的记名弟子。我不求学全真派高深内功,只求道长传我几手克敌制胜的功夫,能如今日道长对付那鞑子官兵一般,一招制敌,快意恩仇!”
她越说越激动,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叶无忌看着她那眼神,心里更是一惊。
教你克敌制胜的功夫?
你去克谁的敌?报谁的仇?李莫愁么?
好家伙,我教了老婆的徒弟去杀老婆?
这要是让李莫愁知道了,不得把我扒皮抽筋,点天灯?
这种“家庭伦理惨剧”,我叶无忌可不想掺和。
“不成不成。”叶无忌把脑袋摇得更欢了,“贫道生来命犯桃花,曾有相士断言,身边万不能有女子跟随,否则必有血光之灾。你瞧,咱们相遇不过两日,便先遇山匪,后撞鞑子,此乃征兆!再带上你,贫道怕是活不到嵩山了。”
陆无双定定地看着他。
眼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不是傻子,听得出这都是推托之词。
什么门规命理,全都是借口。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条别扭地弯曲着的左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自卑涌上心头。
“道长不愿收录,可是……可是嫌弃无双是个跛子么?”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
叶无忌一愣:“啊?这与你的腿有何干系?”
“我晓得的,我这副残缺之躯,资质鲁钝,行路尚需人扶持,于道长而言,实乃一个累赘。”陆无双惨然一笑,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道长这般神仙人物,收徒自然要择那等根骨清奇、四肢康健的良才美玉。我这样一个废人,确实……确实不配污了仙长门楣。”
她越说越觉得委屈。
这些年被人叫“小跛子”,被李莫愁当狗一样使唤,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希望,却又被人弃如敝履。
叶无忌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都哪跟哪啊?
贫道是怕你师父那个女魔头,不是嫌你腿脚不便啊!
但他又不能明说:“其实吧,贫道跟尊师李莫愁有一腿,实在不方便收你……”
“姑娘,你误会了,真不是腿的事儿……”叶无忌试图解释。
“既然不是腿的事,那就是嫌我笨!”
陆无双猛地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虽不聪明,但我肯吃苦!我这条命都是捡来的,只要能学本事,你要我怎么练都行!就算练死,我也绝不喊一声疼!”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便饶了贫道吧。”叶无忌抓了抓头发,一脸苦相,“这天下间高人何其多也,你又何必非要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
“我不!”
陆无双那股子牛脾气上来了。
她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叶无忌更厉害的人,那一指头定乾坤的本事,早已深深烙在她心里。
除了他,谁还能帮她对付李莫愁?
“道长若是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陆无双把腰背挺得笔直,双膝死死钉在地上,“我就跪死在这儿!让这店里的人都看看,全真教的高人是如何见死不救,铁石心肠!”
叶无忌也来了火气。
这怎么还带道德绑架的?
“你爱跪就跪,腿长在你身上”叶无忌哼了一声,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贫道要歇息了。你若真有骨气便跪上一宿。”
屋里安静了下来。
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叶无忌蒙着头,心里烦躁得不行。
他本以为这丫头性子再烈,也终究是个女子,腿上又有伤,跪不了一时三刻,疼痛难忍之下自然会知难而退。
可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外面寂然无声。
半个时辰过去了。
还是没动静。
叶无忌偷偷掀开被角,眯着眼往外瞧。
只见陆无双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跪得笔管条直。
她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左腿本就有伤,如今这么硬跪着,那骨头怕是针扎一样疼。
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摇摇欲坠,却咬着牙关,死撑着不肯倒下。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叶无忌,满是执拗。
叶无忌心里骂了一声娘。
这陆家的人,是不是脑子都有坑?
陆展元是个马种,这陆无双是个犟种。
“你是不是有病?”叶无忌一把掀开被子,霍然坐起,“你那条腿不想要了?本来尚有得治,这般跪下去,真成了废人,可莫要赖我!”
陆无双身子晃了晃,虚弱地说道:“废了便废了。若是不能学得一身武功,留着这腿又有何用?不如死在这里,也算干净!”
说着,她忽然伸手探入怀中。
寒光一闪。
那柄柳叶弯刀已被她握在手中。
叶无忌眼皮一跳:“你要干嘛?”
陆无双凄然一笑,反手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锋刃瞬间割破了娇嫩的皮肤,渗出一丝血线。
“道长既然不肯收留,无双生无可恋。今日便死在道长面前。”
她眼神决绝,手腕用力,竟是真的要抹脖子!
叶无忌彻底炸毛了。
这丫头性子怎么这么烈?
“住手!”
叶无忌大喝一声,手指一弹。
一枚鸡骨头破空而出,正打在陆无双的手腕麻筋上。
“当啷!”
弯刀落地。
陆无双身子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倒。
叶无忌身形一闪,稳稳接住了她。
怀里的身子烫得惊人,显然是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热,再加上这一番情绪激荡,人已经有些迷糊了。
“师父……”
她在叶无忌怀里,迷迷糊糊地拽着他的衣襟,像只受了伤的小猫,“别赶我走……我听话……我很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