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子的人都站在那神牛旁侧,那是天降陨石,形状如同卧牛,也是天牛庙村这名字的由来。
试春的仪式由宁二叔主持,后面的人按辈分站好,焚香祭天后,要把芦苇灰放进早就埋进地里的竹筒中,在加入鹅毛,鹅毛被吹出便证明地气复苏,可以播种。
其实这也是有据可依的,最早古籍记载24节气的划定也和地气有关,十二个竹筒依次埋下,由深到浅,最深埋九寸,最短的四寸六分,也是装着芦苇灰,每一个月有灰会被吹出,这便是一个气到来,再从竹筒喷灰的间隔中间,划定另外十二个节,二十四节气应运而生。
甚至古音律也和地气喷出的音调有关,单数管属阳称为律,双数管就是阴,称为吕。
这就是千字文里律吕调阳,六律第一声,便是最长的九寸管喷灰时的音,有个好听的名字为黄钟,后面就是大吕太簇,以此类推。
乡村测地气不过是这种古法的简易版,用来推测春气,也就是立春播种的时间。
宁二叔焚香礼毕,把鹅毛放进竹筒,片刻后鹅毛被吹出,随着那白羽飞舞,全村老少尽皆虔诚施礼,之后欢呼雀跃。
宁二叔带着几个长辈大喊:“春气来了。”
长辈们刚宣布开犁,人群里却起了骚动。
封铁头那双眼早就不看鹅毛了。
他死死盯着费家那边,银子正站在丁锋身侧,手还不自觉扶着表哥的胳膊说笑。
丁锋倒是坦然,偶尔低头跟银子说句什么,惹得姑娘脸颊飞红。
铁头娘啐了口唾沫:“瞧那骚劲儿,铁头你别被迷了眼再给他家粮食了,人家攀了贵亲,可看不上你。”
铁头脖子上的青筋绷了起来,瓮声瓮气道:“娘,你少说两句。”
铁头娘声音拔高:“俺说错了吗?他家五个张嘴的窟窿,谁填得起?你倒好还偷摸往那儿送粮食,俺看你是被那小妖精迷了心窍,我攒的那点糁子杂粮都让你弄走了,呸,进了狗肚子喽。”
这话戳了费大肚子的肺管子,他本来缩着脖子看热闹,此刻笑着讥讽:“谁在放屁?我家银子清清白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家都没粮下锅,还给我家粮?管好你自家吧,两张嘴都填不饱。”
封四婆娘不知何时挤了过来,阴阳怪气插嘴:“铁头娘,费大哥说得对,人家清白姑娘整天往望牛山跑,谁知道是走亲戚还是送上门?丁爷家大业大,多双筷子的事儿,可不像有些人,十三亩芝麻沟的肥地还能欠着费大奶奶的租子呢,充什么大瓣蒜。”
这激火的话可是两头打,场面顿时乱了套。
铁头嗷一嗓子就要扑过去,被封二叔死死拽住胳膊,封大脚本来想劝,也被他爹暗中扯住后襟。
宁二叔气得喊道:“都别说了,试春的大日子,祖宗面前也敢撒野。”
丁锋冷眼瞧着,这才不紧不慢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铁头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上。
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众人的嘈杂。
“铁头兄弟,汉子有点血性是好事,可血性不能当饭吃,你想娶银子行啊,俺这当表哥的乐见其成,可费老舅这一家五口,你接不接得过去?你那十三亩佃田可不是你自己家的,租地要交租子啊,刨了租子、种子钱,够几张嘴吃?费大奶奶的账,你今年能清不能?”
他每问一句,铁头的脸就白一分。
周围看热闹的乡亲也都安静下来,各个支棱着耳朵听。
丁锋环视一圈,最后看向铁头娘:“婶子,您嫌银子家是累赘,将心比心这话没错,可话又说回来,银子要是真跟了铁头,您能眼睁睁看着亲家饿死?到头来这担子不还是落到您一家头上?芝麻沟的地是肥,可那是佃的,费大奶奶一句话,抽了地,您一家喝西北风去?到时候别说银子,就是您和铁头怕也得啃观音土。”
这话像把刀子剐开了遮羞布。
铁头娘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铁头猛地甩开封二叔的手,眼圈通红,狠狠瞪了丁锋一眼。
“姓丁的,少看不起俺,俺一定能种好田,存下粮娶银子。”
说罢拉着他娘扭头钻出人群跑了。
试春礼闹得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绣绣小声问:“锋哥,你何必当众给铁头难堪?”
丁锋哼笑一声:“这小子心里憋着股邪火,不给他泼盆冷水,迟早烧昏头,激他一下兴许有好处,再说俺也得让村里人明白,想动俺丁锋身边的人,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斤两。”
他望着远处自家望牛山下已经动工的家丁房和土围子,自下寻思,这乱世里慈悲换不来安稳,唯有让人惧,才得让人敬。
试春礼的风波过后,天牛庙村到底还是迎来了春耕。
望牛山上的五十亩肥田土里都冒着热气,上好的麦种憋足了劲要往外窜苗。
两头壮耕牛套上了犁杖,五个白板儿家丁到底是生手,扶犁的深浅不一,撒种的疏密不匀,忙得丁锋两头照看,还要教学指点。
小憨子赶着马车去水渠拉水,绣绣也换了利索的短褂,带着张妈和丫头提了瓦罐送水送饭。
山脚下也没停工,工匠们的土围子的地基已经挖出了一人多深的壕沟。
崔瓦匠指挥着从外村雇来的工匠和本村的扎觅汉干活,主要是和泥搬石料,打夯的号子声都能传到山上。
像费大肚子这样没佃多少田亩的散户都来了这里帮工,他这回倒是真下了力气,扛着百十斤的石条,脚步蹒跚却不敢偷懒。
丁锋放了话,工钱按每天工程量结算,还让一个识字的丫头监工记账。
这段日子银子也常来,有时是送些自己采挖的野菜给绣绣,有时就默默帮着拾掇散落的砖石。
姑娘眼神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山腰上那个忙碌的身影,俩眼里都放了光。
再说天牛庙那帮乡亲。
宁学祥背着手在自家地头转悠,看着望牛山兴旺景象,像怀里揣了耗子,百爪挠心。
这老地主既盼着以后能再利用丁锋开田亩,又嫉恨这小子风头太盛,以后无法控制,除了跟费左氏暗中相斗,这也是个可怕的对手。
铁头自春礼后便埋头在自家那十三亩芝麻沟里干活。
这汉子抡锄头狠狠地翻地,甚至还在沟梁子上盖了个窝棚,要住在田里盯着。
封四两口子消停了几天,也在拾掇自家的地。
封二和大脚家的十八亩田打理的最好,宁可金往返于县城青旗会,也成立了团练乡兵。
丁锋站在半山腰,看着山下初具雏形的土围子和山上忙碌的春耕景象,抹了把汗。
高高的土围子能把这山变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他瞥见银子正低头走过田埂,细腰肥臀,影子在春日下拉得老长,心里那股火苗又窜了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