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深冬的午夜,上海老式居民楼的隔断间里,只有电脑屏亮着。冷白的光像枚小太阳,钉在糊着报纸的墙壁前,把张小莫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堆着快递纸箱的角落,和那些印着“江浙沪皖包邮”的胶带卷叠在一起。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刚敲完“亲,这款咸菜是妈妈手工腌的,没有防腐剂哦”,下一个对话框就“叮咚”弹出来,开头又是熟悉的“亲~”。
指尖在“亲”字上落下时,她能感觉到指腹的薄茧蹭过键帽——那是这三个月做电商客服磨出来的。之前在街道办报了电商培训,没等学完开网店,就被培训老师介绍到这家卖土特产的小公司做客服,管吃管住,月薪四千,比之前的行政岗少了一半,却能兼顾每周回趟老家看父亲。她没犹豫就答应了,只是没想到,所谓的“客服”,是从早上九点坐到凌晨两点,手指在键盘上跳八个小时的舞。
“亲,能便宜点吗?买三罐送一罐行不行?”新弹出的对话框里,买家发来了砍价的表情,后面跟着三个可怜兮兮的哭脸。张小莫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眼纹在屏光下像被刻刀凿过,深刻得能夹住飘落的灰尘——这是熬夜熬出来的“茧”,比指腹的硬皮更磨人。她点开后台库存表,母亲腌的咸菜还剩最后五十罐,是上周特意从老家寄来的,玻璃罐外面裹着蓝布,和母亲当掉的银镯布料一模一样。
“亲,真的不能再让啦,”她逐字敲着,指尖在“包邮”两个字上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可以给你备注送一包试吃的萝卜干,也是妈妈亲手做的,很下饭。”发送成功的瞬间,隔壁仓库传来“刺啦——”的胶带撕裂声,像有人在剥洋葱,带着点辛辣的疼——那是打包员老周在赶今天的订单,他的腰不好,却总说“多打包一个,你们客服就少一个售后”。
张小莫端起桌边的搪瓷杯,里面的菊花茶已经凉透,杯沿还沾着早上的蛋炒饭米粒。她喝了口凉水,喉咙里的干涩稍微缓解,目光扫过屏幕右下角的时间:00:47。还有一个小时就能下班,她摸了摸帆布包——里面揣着父亲这周的透析费单子,数字是“3800”,比她的月薪少两百。每次摸到那张纸,都觉得它比之前的房贷审批单更锋利,边缘能刮得心口发疼。
“莫莫姐,还没忙完吗?”隔断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探进来个毛茸茸的脑袋。是实习生林晓,刚从大专毕业,来公司做打包助理,每天跟着老周拆快递、包货物,脸上总挂着没褪尽的婴儿肥,眼下却有了青黑的黑眼圈。她手里端着个不锈钢饭盒,热气从盖子缝里冒出来,带着蛋炒饭的香气,把空气里的纸香味都冲淡了些。
“快了,还有最后几个咨询。”张小莫侧身让她进来,脚下踢到了堆在地上的快递盒,上面印着她的名字——是陈峰从广州寄来的,里面装着两罐蛋白粉,附言写着“给叔叔补身体,别省着用”。她还没来得及道谢,陈峰又发来消息说,志愿者团队在帮她申请大病救助,或许能报销一部分透析费。这些温暖像糖,藏在客服工作的苦里,让她咬着牙也能往下咽。
林晓把饭盒放在电脑旁,掀开盖子,蛋炒饭的香气更浓了——里面卧着个流心的荷包蛋,是她特意留的。“我看你晚上就吃了半块面包,”小姑娘往她碗里拨了一大半蛋炒饭,“老周说你上周回老家,陪叔叔透析到半夜,都没睡好。这个蛋你吃,补补。”她的手指上沾着打包时蹭的胶带胶,搓得发红,却把荷包蛋的溏心那面朝向张小莫,像捧着颗小小的太阳。
张小莫的鼻子有点酸,扒了口蛋炒饭,温热的米粒滑进胃里,暖得她眼眶发潮。她想起在川北灾区,小星也是这样,把自己最爱的画递给她;想起母亲丢掉银镯时,把空盒子塞给她的模样;现在林晓又把唯一的荷包蛋让给她,这些细碎的温暖,像串在绳子上的光,把她的生活照得亮堂堂的。“你也吃,”她把蛋炒饭推回去一半,“你还在长身体,比我需要营养。”
“我不饿,”林晓摆手,眼睛盯着电脑屏上的对话框,“莫莫姐,你说我们真的能靠电商熬出头吗?我爸妈总说我不务正业,不如回家考个教师编,可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小县城。”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迷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饭盒边缘,那里的漆已经被磨掉了,露出里面的白铁。
仓库的胶带声又响起来,“刺啦——刺啦——”,像在给她的话做注解。张小莫看着屏幕上不断弹出的“亲”,指尖又敲完一条“包邮哦亲”,才缓缓开口:“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想找个稳定的工作,在上海做了五年行政,以为那就是铁饭碗,结果说裁员就裁员。”她摸了摸帆布包,里面的透析费单子硌了手心一下,“现在做客服是累,可你看,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买我们的土特产,这就是风口。熬过去,就好了。”
林晓点点头,眼睛亮了些,指着电脑屏上的订单记录:“今天已经卖了二十罐咸菜了!比昨天多了五罐!等我们销量上去了,是不是就能涨工资了?到时候我就租个带阳台的房子,养只猫。”她的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的雀跃,像川北后山的野雏菊,风一吹就晃出满满的生机。
张小莫笑了笑,没说话,又一个“亲”弹了出来。这次的买家很干脆,直接拍了十罐咸菜,备注“送灾区小朋友”。她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悬在键盘上顿了两秒,才敲出“亲,我给您多送十包萝卜干,谢谢您的爱心”。发送完,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夹着野雏菊干花的《读者》,翻到有小星画像的那页——女孩画的蓝色帐篷旁,野雏菊开得正盛,旁边写着“小莫姐,日子会好的”。
“莫莫姐,你在看什么?”林晓凑过来,指着野雏菊干花,“这花好特别,是你从老家带来的吗?”
“不是,是在四川灾区捡的,”张小莫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干花的花瓣,“那里有个小女孩,说花开了,日子就好了。”她想起小星的腿已经能慢慢走路了,李婶也开始在后山种野雏菊,陈峰说等开春,就带她们去北京看鸟巢。这些画面像温水,泡软了她紧绷的神经,让她觉得指尖的茧、眼纹的“茧”,都没那么疼了。
仓库的胶带声突然停了,老周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皱巴巴的快递盒,上面印着“上海——四川”的字样。“莫莫,你的快递,好像是灾区寄来的。”他把快递盒放在桌上,腰弯得像张弓,“今天打包的时候看到的,给你留着呢。”
张小莫赶紧拆开快递盒,里面是个信封,还有一幅画——是小星画的,蓝色的鸟巢旁,站着她、李婶、陈峰,还有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旁边写着“小莫姐的爸爸”。信封里是李婶写的信,字迹歪歪扭扭:“莫莫,小星的腿好了,我们种的野雏菊开了,寄给你一朵干花,像你说的,日子真的好起来了。”信的末尾,还夹着朵小小的野雏菊干花,和她夹在《读者》里的那朵,一模一样。
“叮咚”,又一个“亲”弹出来,这次的买家问:“亲,咸菜能发往四川灾区吗?我想捐给那里的小朋友。”张小莫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键盘上,晕开了“亲”字的笔画。她抹了抹眼泪,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亲,没问题!我给您免运费,再附上小星画的画,让小朋友们知道,有人在惦记他们。”
林晓递来一张纸巾,自己的眼睛也红了:“莫莫姐,原来我们做的不是简单的生意,是在传递温暖啊。”
“对,是温暖。”张小莫把新的野雏菊干花夹进《读者》,和旧的那朵靠在一起。电脑屏的光映在干花上,白色的花瓣泛着淡淡的光,像两颗星星。她看了眼时间,01:30,还有半小时下班。林晓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带着笑,怀里抱着没吃完的蛋炒饭饭盒。仓库里,老周又开始打包了,胶带撕裂声“刺啦——”响着,这次听起来不像剥洋葱,像在撕开裹着苦难的包装纸。
最后一个“亲”的咨询结束时,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张小莫关掉电脑,冷白的“小太阳”熄灭了,隔断间里只剩下窗外路灯的微光。她把母亲腌的咸菜库存表整理好,又在笔记本上写下“明天给父亲打钱”的字样,旁边画了朵小小的野雏菊。指尖划过笔记本的纸页,那里还记着王经理说的“电商是风口”,现在她终于明白,所谓的风口,不是等来的机遇,是熬出来的坚持,是把每一个“亲”都当成温暖的传递,把每一次敲击键盘都变成希望的积累。
她轻轻叫醒林晓,帮她把外套披好。小姑娘揉着眼睛,嘟囔着:“莫莫姐,等我们攒够钱,一起开家属于自己的网店吧,卖妈妈腌的咸菜,卖小星画的画,卖所有温暖的东西。”
“好。”张小莫点点头,推开隔断间的门。清晨的冷风吹进来,带着点梧桐叶的清香,她的指尖虽然还带着茧,眼纹也依旧深刻,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她想起父亲在透析室里,用苍白的手在她手背画圈的模样;想起母亲鬓角的白发,像碎盐一样落在煤炉边;想起陈峰寄来的蛋白粉,想起小星画里的鸟巢——这些都像铠甲,护着她在电商的风口里,一步步往前走。
老周已经在楼下等她们了,手里提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今天销量不错,老板说给我们发奖金,”他的腰还是弯着,却笑得很开心,“走,吃早餐去,吃完继续干!”
张小莫接过豆浆,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到心口。她看着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把居民楼的影子拉得很短很短。指尖的茧、眼纹的“茧”,都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光,像她夹在《读者》里的野雏菊干花,虽然经历了风雨,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她知道,电商的路还有很长,996的辛苦还会继续,父亲的透析费也还需要努力挣,但只要心里的那朵野雏菊还在,只要身边有这些温暖的人,就没有熬不过的夜,没有跨不过的坎。
“走,吃早餐去!”她拉着林晓的手,快步走向阳光里。身后的隔断间里,那些印着“亲”和“包邮”的纸箱,正静静地等待着被送往全国各地,像一个个装着希望的包裹,要把咸菜的香气、野雏菊的坚韧,还有那些深夜里的温暖,都送到需要的人身边。而她的指尖,虽然还会在键盘上敲出无数个“亲”,却再也不会觉得那是重复的劳动——每一个“亲”的背后,都是一个期待温暖的灵魂,都是她坚持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