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边缘的热气袅袅升起，在雅间静谧的空气里划出淡白的痕。范纯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目光却穿透半开的支摘窗，牢牢锁在下方那条昏暗巷口的混乱景象上。方才那短暂却骇人的蓝光爆闪，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闷倒地声，绝非寻常斗殴。
他对面，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朴素深色襕衫的老者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木桌接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非正非邪，刚猛酷烈，却又…转瞬即逝，不留痕迹。”老者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碾磨，“纯仁，你可见过何种武功能有这般气象？或是……何种道术符法？”
范纯仁收回目光，眉头紧锁：“先生，晚辈孤陋，从未听闻。那三名刺客，身手矫捷，配合默契，绝非市井无赖，倒像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经年训练的军中好手，或死士。然则那书生……他看似文弱，竟在瞬息间反制三人。那蓝光起时，晚辈竟觉心悸莫名，仿佛……仿佛直面天威雷暴，而非人力。”
“天威……”老者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光芒。他再次望向窗外，那里，巡街的武侯正呼喝着围拢过去，而引发这场混乱的核心——那个身着破旧青衫的年轻书生——已扶着墙，踉跄地消失在更深的巷道阴影里，动作僵硬得古怪。“观其形貌衣冠，确似一落魄士子。然则其行其力，已非‘人’之范畴可解。”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一名做仆役打扮的精干汉子无声入内，快步走到范纯仁身侧，附耳低语片刻。范纯仁面色渐凝，挥手令其退下。
“先生，底下人粗略查探过了。”范纯仁转向老者，声音压得更低，“三名刺客，虽作宋人打扮，但随身暗藏之物，以及骨骼形貌细微处，颇类党项。兵刃淬毒，非中原常见。目标明确，直指那书生怀中一截焦木状物事。不像寻常盗抢，反而像是要……灭口。”
“西夏秘谍？”老者花白的眉毛微微抬起，“潜入汴京，不惜暴露行藏，就为抢夺一截木头？而那书生，身怀异宝，更身负此等……非人之力。”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纯仁，你即刻遣人，要最稳妥的，查清那书生的落脚处。不必接触，只远远看着。再派人手，细查那截焦木究竟是何来历，与城西近日那些怪诞传闻有无关联。”
“先生是疑心……”
“老夫疑心，今夜所见，恐非孤例。”老者的目光变得幽深，“近日朝中暗流涌动，边关亦不平静。西夏元昊虽表面称臣，狼子野心何曾稍减？此刻有西夏秘谍携异毒潜入京师，又有一身负异力、来历不明的书生卷入其中……天象示警，地异频生，如今人寰亦现诡谲。岂能不察？”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种近乎本能的、士大夫式的解读冲动：“《春秋》繁露有云：‘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此番异象，孰为灾异？孰为祥瑞？那书生，是应劫而生，还是祸乱之始？”
范纯仁肃然：“晚辈即刻去办。”他起身欲行，又停步问道：“是否需禀报父亲大人？”
老者略一思忖，摇了摇头：“希文（范仲淹字）此刻正为条陈之事殚精竭虑，此等未明之事，暂勿扰其心神。待有确凿线索，再议不迟。你我只须知晓，汴京城内，已潜入一股非比寻常的暗流。而这看似偶然撞破秘谍行动的书生……”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已恢复死寂的巷口，“或许，正是搅动这潭深水的第一颗石子。”
范纯仁领命，匆匆离去。雅间内重归寂静，只余老者一人独坐。他并未再看窗外，而是垂目凝视着自己杯中已然温凉的茶水，水面倒映着烛火，微微晃动。
许久，他极轻地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直视天光，魂念散佚……《天工图谱·异金篇》旁批……竟与此子症状隐隐相合？莫非……并非虚妄传说？若真如此……”
他端起茶杯，将冷茶一饮而尽，眼底深处，忌惮与一种极度收敛的好奇交织难分。
月色下，林沐然终于挣扎着回到了那间临时租住的破旧小屋。他几乎是撞开门，随即反手将门闩死死插上，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门板，大口喘息。左眼深处的灼痛已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胀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那里面抽走了。神经末梢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至手臂，正在缓慢消退，留下一种过度运动后的虚软。
更让他心慌的是脑中的混乱。一些画面清晰得刺眼——崔婉宁惊骇后退的脸，地上刺客扭曲的身体，那道不受控制奔涌而出的幽蓝能量；而另一些东西，那些属于“林沐然”这个存在根基的记忆，却像是被水浸过的墨迹，模糊、晕散，甚至出现了一片片令人恐惧的空白。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那个牛皮封面的日记本，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急切地翻看。前几日还清晰记录着的、关于穿越前生活的片段，字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他拼命回想导师的脸庞、图书馆书架排列的方式、甚至自己电脑的开机密码……一些碎片还在，但更多的细节已沉入一片浓雾，抓不住，捞不起。
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我是谁？如果连这些记忆都失去了，我和这个时代那些浑噩的原住民，又有何区别？那个所谓的“系统”，它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能量爆发导致短期记忆模块受损，与原生时空锚点关联性减弱百分之七点四。”脑中，璇玑那冰冷平板的机械音适时响起，仿佛只是在汇报一项无关紧要的数据，“建议宿主尽快补充高能量物质，稳定生物电基础。记忆数据尝试修复中……部分数据包确认为不可逆损伤。”
“不可逆损伤……”林沐然喃喃重复，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猛地想起巷中闪回的那句批注——“直视天外异光者，轻则神昏目眩，魂念散佚……”
重则什么？记忆的断裂处依然是一片黑暗。但仅仅是这“轻则”的描述，已与他此刻的状况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
那雷击木……那蓝光……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触碰到那截焦枯的木段。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木质触感，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绝不属于寻常木头的温凉之意，以及……一种极细微的、仿佛编码序列流转般的能量脉动。就是它，引来了西夏刺客，也引爆了自己眼中那不受控制的力量。
还有崔婉宁……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非人的一幕。她眼中最后的惊惧与疏离，像一根刺扎进林沐然心里。刚刚才建立起的一丝微弱联系，或许一条能通往《天工图谱》和那异金碎屑的线索，就此断裂了吗？
璇玑的警告再次浮现：“此类异常物品可能成为微弱信息源或吸引未知关注。”
未知关注……西夏刺客是第一批，会不会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朝廷？其他势力？自己身怀此物，又暴露了那种力量，在这汴京城中，岂非成了黑夜里的火把？
必须尽快处理掉它，或者……彻底弄清它是什么。城西旧苑……一切指向那里。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璇玑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检测到持续性低强度观测视线，来源：屋外东南方向巷口，距离约二十五丈。行为模式：专业潜伏，无即刻威胁意图。初步判断与茶楼观察者为同一阵营。”
有人监视！林沐然浑身一凛，瞬间绷紧了神经。是官府的人？因为巷子里的打斗？他们想做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窗边，借着一条极窄的缝隙向外窥视。月色清冷，巷道空无一人，但他本能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璇玑指示的方向传来。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门外。不是监视者的方向。
林沐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截坚硬的雷击木。
“林公子？林公子可在屋内？”门外传来的却是一个略显焦急的年轻声音，压得很低，听着有几分耳熟。
林沐然略一迟疑，没有立刻回应。
门外的人似乎更急了些：“林公子，小人乃范府二公子身边长随，日间在国子监外曾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公子莫惊，小人并无恶意。奉二公子之命，特来告知，方才公子归途中所遇之事，我家公子已悉。此地恐已不便，若公子信得过，请随小人移步，暂避片刻。”
范纯仁？他果然看到了！不仅看到，还立刻派人来找自己？是善意庇护，还是……另有所图？
林沐然脑中飞速盘算。门外是范府的人，外面还有不知敌我的监视者。留下，风险未知；跟他走，同样是风险未知。但至少，范纯仁代表的范仲淹，是目前他急需接触的核心历史人物之一。
璇玑冰冷地分析：“接受提议，接近历史分流点核心关联人物范仲淹一方的概率提升百分之六十三。遭遇未知风险概率同步提升百分之五十五。建议宿主自行权衡。”
权衡？他还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林沐然深吸一口气，终于伸手，缓缓拉开了门闩。
门外，一个身着青灰色短褐、作仆役打扮的年轻人见到他，明显松了口气，快速一礼：“林公子，事不宜迟，请随我来。”
林沐然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短暂的容身之所，将日记本和雷击木紧紧揣好，迈步踏入了门外更深沉的夜色之中。他的左眼似乎又隐隐胀痛起来，仿佛预示着这条被迫选择的道路，前方唯有更浓的迷雾与未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