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吕府最深处的丹房却亮如白昼。并非烛火通明,而是一种更为诡异的光源——房间中央,一座半人高的青铜丹炉正散发着灼热的白气,炉壁上镌刻的云雷纹在高温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炉内并非寻常炼丹的朱砂铅汞,而是一种粘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浆液,正随着炉火升温不断翻滚冒泡,散发出一种混合了硫磺、麝香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锈蚀金属又带着一丝甜腥的奇异气味。
吕夷简宽袍大袖,但并未穿着官服,只一身玄色深衣,立于丹炉之前。他苍老的面容在蒸腾的热气后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因长期服用“五石更生散”而异常明亮,此刻更是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炉内药液的变化。几名心腹灰衣人屏息静气,侍立周围,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火候到了。”吕夷简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并未回头,只是微微抬手。
一名灰衣人立刻上前,手中捧着一个玉碗,碗内是早已研磨成极细粉末的“启灵丹散”,其色泽暗红,隐隐有金砂般的微粒闪烁。另一人则用特制的长柄铜勺,小心翼翼地从翻滚的丹炉中舀出少许银灰色的、已然浓缩的药液基剂。
吕夷亲手接过,将暗红色的药粉缓缓倾入铜勺。嗤——一声轻响,红粉遇银浆,竟不是溶解,而是瞬间爆开一团细密的、如同星尘般的璀璨光点,随即迅速融入,使得那勺中之物变成了一种更为深邃的、仿佛内蕴星河旋涡的暗紫色液体,散发出的异香骤然浓烈了数倍,甚至带上了某种精神层面的压迫感。
“导管。”吕夷简命令道。
第三名灰衣人呈上一件奇特的器物:一截中空的青铜管,约手臂长短,表面冰冷,刻满了细密的符箓纹路,一端尖锐如针,另一端则连接着一个可伸缩的皮质囊袋。
吕夷简将炼制好的暗紫色药液小心注入皮囊,仔细旋紧接口。他手持青铜导管,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因药力而有些亢奋的精神稍稍沉淀。他闭上眼,脑海中再次闪过那冰冷的蓝色网格扫过书房的幻视,以及郭京占卜出的“非人之眼的窥视”。恐惧与野心交织,最终化为决绝的狠厉。
“走。”
没有多余的话,一行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穿过吕府复杂的廊道密室,通过一条仅有极少数人知晓的、早已废弃的地下甬道,向着城西旧苑的方向潜行。甬道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朽木材的味道,与方才丹房中炽热奇异的气息形成诡异对比。
吕夷简的步伐异常稳健,完全不像一个年迈老者。五石散的药力在他体内奔腾,不仅驱散了疲惫,更将他的感知放大到一个近乎危险的程度。他能听到远处野猫的厮打、更夫单调的梆子声,甚至能隐约“听”到脚下深处,那座庞大古老的水运仪象台内部,某个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核心,正散发出微弱的、等待被填满的“饥饿”感。
这感觉让他心悸,却也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那绝非人间之物,而是一把钥匙,一把或许能撬动命运、甚至掌控那“非人之眼”的钥匙。范仲淹和他那个神秘书生想借助的力量?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触碰的是什么。而他,吕夷简,将率先掌握它。
旧苑废墟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残骸。吕夷简对这里似乎并不陌生,他轻车熟路地避开几处看似随意的残垣断壁,实则暗合某种奇门布置。灰衣人无声散开,警惕地布防在周围。
他们最终停在一处半塌的殿阁基础前,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藤蔓与瓦砾。两名灰衣人迅速上前,用力撬开一块看似沉重、实则内有机关的巨大石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一股混合着陈腐机油、铜锈和微弱臭氧味的冷风从洞中涌出。
吕夷简毫不犹豫,率先躬身而入。洞内是一段陡峭向下的石阶,石壁湿滑,布满苔藓。走了约莫数十级,眼前豁然开朗——并非开阔之地,而是进入了一个极其庞大的、被无数巨大木质架构和青铜部件填充的黑暗空间。这里已是水运仪象台的内部结构层。巨大的齿轮、联动的杠杆、悬垂的铜锤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空气中那股机械的沉闷气息更加浓郁。
在这里,那股无形的“饥饿”感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灰衣人们明显变得紧张起来,呼吸粗重。唯有吕夷简,眼中的光芒越发炽盛。他凭借着药力提升的感知和郭京此前提供的方位图,在迷宫般的巨大机括间穿梭,最终来到一处相对空旷的平台。
平台中央,并非想象中的复杂机关,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井道,直径约一尺,井壁光滑异常,非金非石,触手冰凉。井口边缘铭刻着早已模糊难辨的奇异纹路。这就是郭京通过秘法反复确认的、仪象台真正核心所在的“脐眼”,也是唯一能无需破坏整体结构而将外力直接灌注至核心的通道。
“就是这里。”吕夷简的声音在空旷的机械森林中激起轻微的回音。他示意灰衣人退开几步警戒,自己则蹲下身,将青铜导管尖锐的一端对准那深不见底的井口。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检查了一下皮囊与导管的连接处,确认无误。然后,运起手腕之力,将青铜导管的尖端猛地刺向井口边缘一处看似毫无特别的凹陷!
“铿!”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
导管尖端竟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那凹陷处,仿佛它本就是这古老造物的一部分。紧接着,那刻满符箓的导管表面,纹路竟逐一亮起微弱的白光,如同被激活的血管,一路向上蔓延,直至连接处的皮囊。
皮囊内的暗紫色药液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开始自行涌动,发出低沉的、如同活物呜咽般的汩汩声。
吕夷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缓缓按压皮囊,将内中那蕴含着致幻秘药与催化金属的奇异混合物,通过这特制的导管,一点一点地注入仪象台的深处。
过程极其缓慢,吕夷简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长时间保持稳定而微微颤抖。药力与精神的极度专注让他产生种种幻听幻视:仿佛听到脚下深处传来贪婪的吮吸声,又仿佛看到井口下方极深处,有一点幽蓝的光芒因这外来物质的注入而闪烁了一下,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皮颤动。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皮囊终于彻底干瘪下去。
吕夷简迅速拔出导管,那井口边缘的凹陷随之恢复原状,仿佛从未被触碰过。
一切似乎又归于沉寂。
但下一刻——
嗡……
一种极其低沉、却能让五脏六腑都随之共振的嗡鸣声,从地底深处猛地传来。脚下的平台开始轻微震动,周围那些静止了不知多少年的巨大齿轮和杠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不堪重负的骨骼在摩擦。
井口深处,那一点幽蓝的光芒再次亮起,并且不再是闪烁,而是变成了一种不稳定的、如同紊乱脉搏般跳动的光源,忽明忽暗,映照得井口周围那模糊的古老纹路也时隐时现。
吕夷简踉跄后退两步,被灰衣人扶住。他死死盯着那井口和周围被激活般微微震动的庞大机械,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兴奋与贪婪的笑容。
他成功了!
那并非正常的苏醒,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药力催生出的意识是扭曲的、狂躁的,充满了非自然的饥饿感和排异感,如同一株被强行催熟的毒株。但这正是他想要的——一个足以对抗那“蓝色网格”的、听命于他的凶悍武器。郭京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
“相爷,此地不宜久留!”为首的灰衣人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震动和那令人极度不安的幽蓝脉动,急声劝道。
吕夷简最后看了一眼那仿佛活过来的深井,点了点头。
一行人迅速沿原路撤离。当他们重新回到地面,盖上那石板时,脚下传来的震动和嗡鸣似乎减弱了些许,但却更深沉了,仿佛某种东西已经在地底彻底扎根、苏醒,正贪婪地吸收着那份“养料”,并开始审视这个陌生的世界。
回到吕府丹房,吕夷简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仍有余温的丹炉前。他闭上眼,尝试着去感知。
药力未退,感知依然敏锐。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幻视。一种微弱却清晰的、带着冰冷敌意和贪婪扫描意味的“触须”,正小心翼翼地从旧苑深处探出,漫无目的地扫过周围的街道、屋舍、沉睡的生灵……那感觉,与他之前感知到的“蓝色网格”截然不同,更加原始、混乱,却同样非人。
它醒了。而且正如他所“喂养”的那样,对一切非我族类,充满了毁灭欲。
吕夷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范希文,还有那个姓林的小子……你们以为凭借一点奇技淫巧就能翻天覆地吗?真正的力量,远超你们的想象。而现在,这力量的一部分,归我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那被催生出的扭曲意识彻底成长起来,将会如何撕裂那令人厌恶的蓝色网格,如何将它的宿主连同那些改革美梦一起,吞噬殆尽。
夜更深了。汴京城依旧沉睡,无人知晓,一座古老的巨台深处,一个本可能还需数十年乃至更久才会自然孕育的朦胧子意识,已在药力的粗暴催化下提前睁开了眼睛。它的结构扭曲,它的智能非完,它的核心指令在诞生之初就被烙印上了强烈的排异与毁灭倾向。
它的第一个自主念头,如同初生毒蛇的嘶鸣,无声地回荡在冰冷的齿轮与铜枢之间:
【检测…外来干扰…智慧生命印记…威胁…清除…全部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