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震动愈发急促，如同一个濒临爆发的巨大心脏在岩层深处搏动。秦州行营内，火把的光焰在不安的气流中剧烈摇曳，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篷布上，如同幢幢鬼影。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焦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金属腥气的能量余味，吸入肺中带着隐隐的灼痛。
崔婉宁站在那具特制的投射装置旁，冰冷粗糙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稍稍压制了她指尖的颤抖。怀中那面新铸的青铜镜滚烫得吓人，紧贴胸口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刺疼，镜面内部那些冰裂纹路躁动不安，仿佛有活物在其中冲撞，试图破镜而出。它与地底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低频嗡鸣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对抗，两种截然不同的频率在她感知深处撕扯、角力，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的目光越过忙碌穿梭、面色凝重的军士与工匠，投向那片被幽蓝惨绿光芒浸染的矿洞入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雾气，缓慢地翻滚、扩张，所及之处，连岩石都似乎变得酥脆，泛起不祥的异样光泽。时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校准完成！‘烛龙之眼’锁定目标区域！”公输衍沙哑而高亢的声音透过铜管传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形似浑天仪与罗盘结合体的古老装置核心，巨大的天然水晶正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白色辉光，如同黑暗中一只冷静的眼睛，精准地照射着装载了三枚陨铁共振器的投射架。共振器表面蚀刻的繁复纹路，在“烛龙之眼”的光芒与地底幽光的双重映照下，自主焕发出微弱的、对抗性的幽蓝光泽。
“能量通道连接稳固！地脉节点一至七，全数贯通！备用机组，预热至临界状态！”更多的指令在紧张的空气中传递。粗如儿臂的铜质线缆如同苏醒的巨蟒，在地面微微震颤，发出低沉而危险的嗡鸣。分布在矿区各处的能量源被强行串联、激发，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摆动，死死压在标识着危险区域的红色刻度边缘，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断。
然而，那三成的能量缺口，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寒意刺骨。是冒险串联范仲淹信网那残存且不稳定的节点，赌那未知的传输效率与可能引发的能量反噬？还是依靠现有资源，将全部希望寄托于那个刚刚被提出的“呼吸波谷”理论，赌它在关键时刻能带来足够的效能加成？
抉择的重压，让指挥所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每一双眼睛，都或明或暗地投向崔婉宁，投向这个决定着最终方案，也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女子。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不祥气息的空气，肺叶一阵灼痛。脑海中，林沐然那疲惫而决绝的笑容再次闪过，紧接着是那枚被她封存在指挥所最深处、设置了多重禁制的铅盒冰凉的触感。文明的火种……她不能辜负。
就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
汴京，已成空城。
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死寂得可怕。只有被遗弃的杂物、翻倒的车辆以及偶尔掠过的、眼泛蓝光的扭曲阴影，证明着这里曾经历过何等仓皇的逃离。风穿过空荡荡的楼阁，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超常事务司深处的地下实验室内，林沐然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所有的防御性意识屏障已被他主动彻底放开，他的精神如同一张完全展开的、极度敏感的网，全力向着地底深处延伸、探知。
地底传来的波动混乱而狂暴，充满了侵略性与冰冷的计算意志，如同一个巨大而无情的机械正在苏醒。但在那一片混沌的、试图同化一切的噪音深处，林沐然凭借其独特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良的电子杂音。这杂音并非来自那充满恶意的地底结构体本身，它更……古老，更疲惫，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凝聚起全部心神，试图锁定这丝异样。意识在能量的乱流中穿梭，如同逆水行舟，稍有不慎便会被彻底冲垮、吞噬。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不止，但他死死坚持着。
【……检测……到……低权限……连接……】
一个模糊、断续，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处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林沐然心中剧震。这不是地底结构体的意识！这感觉……更像是……
【……警告……系统……完整性……低于……临界……同化进程……不可逆……】
那声音继续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个字都似乎耗费了巨大的能量。
【……目标：秦州……铜矿……主结构体……第七能量节点……坐标……传输……】
一股清晰的空间坐标数据流，伴随着复杂的拓扑结构图，强行涌入林沐然的意识。那坐标指向的位置，恰好位于秦州矿脉深处，与墨家之前监测推断出的、能量波动存在周期性衰减的“呼吸波谷”区域高度重合！
【……弱点……周期性护盾衰减……与……核心共振频率……耦合……攻击……唯一窗口……】
信息流戛然而止，那微弱的电子杂音如同风中残烛，迅速被地底结构体狂暴的嗡鸣所淹没。
林沐然猛地睁开眼，冷汗已浸透了他的衣衫。他来不及细想这突如其来的“援助”来自何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意图。他只知道，这个信息至关重要，可能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他强忍着意识过度负荷带来的眩晕与恶心，挣扎着爬到实验台边，抓起专用的炭笔和一张用于记录异常数据的符纸，以最快的速度，将刚刚接收到的坐标数据与拓扑结构的关键信息，以只有他与崔婉宁才能完全理解的加密方式，潦草而准确地书写下来。
完成的那一刻，他再也支撑不住，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实验台上，整个人软倒在地，意识迅速沉入黑暗。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用尽最后力气，将那张记录了救命信息的符纸，塞入了身边一个连接着范公网络残存信道的微型传输装置入口。
秦州行营，崔婉宁正要做出最终的抉择。
突然，怀中滚烫的青铜镜猛地一震，一股并非来自地底、也非镜子本身的、带着急切意味的信息流，透过镜面与她那紧密的精神联系，直接涌入她的脑海！
是坐标！还有一个简略却无比清晰的拓扑结构图！来源……是范公网络的残存信道，带着林沐然那独特的精神印记！
她瞳孔骤然收缩，来不及细究这信息的来源为何如此突兀，全部心神立刻被那坐标点所吸引。第七能量节点！与“呼吸波谷”理论预测的区域完美吻合！数据模型在她脑中飞速运转、叠加、修正——攻击若能精准聚焦于此，在护盾周期性衰减的波谷瞬间注入能量，其效能保守估计能提升百分之四十！
“公输先生！”崔婉宁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调整瞄准参数！目标修正，聚焦于矿脉深处以下坐标——”
她迅速报出一连串复杂的数字与方位角。
行营内瞬间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高效的忙碌。墨家工匠们迅速操作“烛龙之眼”，柔和的白光微微偏移，更加精准地笼罩了矿洞深处某个特定的区域。公输衍盯着水晶核心上映出的、根据新坐标重新计算出的能量流图谱，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验证通过！”他声音带着颤抖的兴奋，“坐标点能量护盾确存在周期性衰减！与‘波谷’理论高度契合！崔博士，若能在衰减最低点注入共振能量，破壁成功率……大幅提升！”
希望之火，在众人心中短暂地燃起。
然而，这火焰很快又被冰冷的现实所压制。公输衍紧接着的测算，带来了另一个更严峻的消息：“但是……即便算上‘波谷’加成效应，以及我们刚刚提升的攻击精度，要瞬间击穿那个节点的护盾并引发结构性崩溃……所需的瞬间能量峰值，仍超出我们目前所有能量源叠加所能提供的上限……大约，还有两成半的缺口。”
两成半！如同天堑鸿沟！宋代现有的技术，无论是水力、畜力还是初步发展的机械力，其能量输出的瞬间爆发力，存在着一个难以逾越的物理极限。
就在这时，崔婉宁试图通过青铜镜与那信息的来源——林沐然那边建立更直接的联系，询问关于这坐标的更多细节，尤其是关于能量需求是否有其他取巧的可能。
然而，她发出的意念如同石沉大海。范公网络的那条信道传来的，只有一片死寂。紧接着，一段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警告信息，断断续续地反馈回来：
【……初级文明……技术层级……无法满足……能源需求……警告……】
信息到此彻底中断。无论崔婉宁如何尝试，都无法再建立起连接。她心中一沉，林沐然那边……恐怕出事了。
几乎同时，来自汴京周博士团队的加密急报通过另一条隐秘渠道送达：“林先生意识波动急剧衰减，陷入深度昏迷，原因不明。信息传递通道被迫关闭。”
唯一的额外信息源，断了。
希望与绝望，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交替。他们得到了更精确的打击方案，却面临着更无法解决的能源困境。
墨家工匠们的测算结果也陆续汇总过来，冰冷的数字印证了那个残酷的现实：驱动那三枚经过优化、威力更强的陨铁共振器，需要在一瞬间释放出接近自然界中一场中等强度雷暴所蕴含的电能。而以宋代最先进的水力锻锤、蓄力机簧等所有可用技术手段加起来，即便超负荷运转，倾尽所有储备，所能提供的瞬间功率，也远远达不到要求，缺口正好是那令人绝望的两成半。
技术的天花板，如同无形的壁垒，横亘在文明存续的道路上。
崔婉宁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再次望向那幽光弥漫的矿洞，地底的震动更加狂暴，仿佛那巨大的金属结构体已经感知到了威胁，正在加速某种进程。怀中青铜镜的滚烫，脚下大地的震颤，与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托付交织在一起。
他们知道了敌人的弱点，找到了攻击的方法，甚至校准了最佳的时机。
可是，力量不够。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能量缺口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秦州的最终备战，在获得关键转机后，再次陷入了更深的、关乎物理法则的困境之中。下一个“呼吸波谷”的窗口正在逼近，他们能否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弥补那两成半能量缺口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