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内的死寂持续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只有晶石灯稳定下来后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学员们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李三喉咙里断断续续、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的呜咽。
墨衡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他首先冲向反应最剧烈的李三。
“李三！能听见我说话吗？”墨衡蹲下身，双手稳住李三不断颤抖的肩膀。李三的双眼依旧圆睁，瞳孔深处那些飞速流转的符号和图像尚未完全消散，映得他眼神一片混乱与空洞。他手中那枚晶片依旧散发着刺目的蓝光，将周围一小片区域都染上了不祥的幽蓝色。
“坐标…错了…不对，是新的…协议在排斥…底层隔离…”李三的话语破碎不堪，夹杂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汇，他的意识显然正处在剧烈的冲突风暴之中。
墨衡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柔软皮革包裹的小巧工具套，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手法精准地刺入李三头顶的百会穴，轻轻捻动。这是墨家传承的镇定安神技法，辅以他自身对能量流动的细微感知，试图帮助李三梳理混乱的精神波动。
同时，他低声对旁边的石岳吩咐：“记录！李三晶片蓝光持续异常闪烁，亮度峰值约为平常观测值的三倍。其意识混乱程度加剧，出现‘协议排斥’、‘底层隔离’等未知概念关联性呓语。”
石岳虽然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作为经验丰富的匠人，他立刻稳住心神，从随身携带的皮囊里取出炭笔和粗糙的纸页，快速记录起来。
随着墨衡的施针，李三身体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眼中的符号流也渐渐减缓，但他依旧无法清晰表述，只是反复低喃着“门…开了…有东西在看…”
墨衡心知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问题，他留下两名稍微镇定些的学员照顾李三，随即转向其他人。
“所有人，原地不要动，仔细回想刚才波动传来时的感受！”墨衡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石岳，你带两人，立刻检查所有探测装置，记录下刚才波动的峰值、持续时间以及任何异常读数！”
他自己则快步走向那两名之前就表现出特殊性的“载体”学员。这两人依旧抱着头，脸上痛苦与迷茫交织，但比起李三，他们的症状似乎更偏向于强烈的感官过载和信息冲击。
“你们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墨衡放缓了声音问道。
其中那名曾是驿卒的年轻男子，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好多…好多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直接在脑子里响…像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又像金属在刮擦…还有一个…很冷的声音…在重复…‘非授权接入’…”
另一名牧羊人之子则眼神发直，喃喃道：“地…地在唱歌…不对，是在哭…然后又笑了…好乱…好多颜色的光在闪，最后都变成了一种…蓝色的纹路…”
墨衡一边听着，一边示意石岳将这些感知差异详细记录。他心中凛然，这两名“载体”接收到的信息似乎更偏向于感官层面和某种系统警告，与李三直接接触核心协议和数据的状况有所不同，但源头显然一致。
很快，石岳那边的初步检测结果出来了。
“墨师，所有指向性探测装置的指针在刚才那十息内都达到了满偏！尤其是对准贺兰山方向的这台，指针卡在尽头很久才慢慢回落。”石岳的声音带着震惊，“能量强度…远超我们之前记录到的任何一次波动，初步估算，至少是上次记录峰值的五倍以上！而且…波动中似乎夹杂着更复杂的谐波成分，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墨衡走到那台主要的探测装置前，看着尚未完全归位的指针，眉头紧锁。他伸手触摸装置核心的共鸣铜钵，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的麻痒感，那是能量残留的迹象。
“记录：能量波动强度异常增幅，谐波成分复杂化，怀疑与实验引发的‘谐振’有关。”墨衡沉声道，“波动源方向，贺兰山，确认无疑。”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石岳，带上便携式探测器和温度计，跟我去那边的谐振腔室看看。”
两人穿过曲折的石窟通道，再次来到之前发现的那处天然谐振腔室。一踏入其中，墨衡就感觉到一丝异样。空气中的能量残留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明显，皮肤能感受到一种极细微的、仿佛低频音叉震动带来的压迫感。
石岳手中的探测装置一进入腔室，指针就立刻开始小幅摆动，显示此处依旧存在稳定的低强度能量场。
“墨师，你看这里！”石岳蹲下身，用手触摸着腔室中央那片最为光滑的岩壁，“岩壁的温度…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升高了！”
墨衡立刻上前，用自己的手背感受了一下，又对比了旁边普通岩壁的温度，确认了石岳的发现。“记录：谐振腔室核心岩壁温度异常升高约零点三度。检测能量场强度，与上次记录对比。”
石岳迅速操作着便携探测器。“能量场强度…比三天前的记录提升了约一成半！频率…频率特征没有变化，依旧与李三之前无意识画出的那些几何图形轮廓高度吻合。”
墨衡凝视着这片在晶石灯微光下泛着奇特光泽的岩壁，脑海中飞速运转。温度升高，能量场增强，频率固定且与未知几何关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性——这处石窟群，或者说这处特殊的谐振腔室，并非普通的天然构造。它更像是一个…接收器，或者放大器？而且，它正在因为外界的刺激而逐渐“苏醒”？
“记录推测：此处石窟谐振腔室，可能为古代预设之设施，其功能或与感知、引导、乃至存储特定形态之能量有关。其与贺兰山异常能量波动及李三所携知识之关联，需深度探究。”墨衡缓缓说道，这个发现让他既感到一丝找到线索的兴奋，又充满了对未知的警惕。如果这真是古代遗留的设施，那么它的真正用途是什么？又会带来怎样的福祸？
就在墨衡和石岳在谐振腔室内进行检测与推测的同时，地下学院的其他学员也在墨衡事先安排的另一名资深匠人组织下，陆续将自己刚才的感知和体验口述记录下来。大部分普通匠人学员只感到心悸、短暂眩晕和莫名的恐惧，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模糊的视觉或听觉碎片，比如“看到一道蓝光闪过”、“听到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没有人注意到，学员中那个名叫赵三的瘦小男子，在描述自己“只是觉得有点头晕，什么都没看到”之后，借着整理衣襟的掩护，用藏在袖中的细小炭笔，在一张裁剪极薄的皮子上，飞快地写下了第二份密报：
“目标二次异常确认。戌时三刻，伴随未知静电实验，贺兰山方向再传强烈能量波动，强度骇人，致多人意识混乱，尤以李三为甚，晶片蓝光暴闪，胡言乱语涉及‘协议’、‘隔离’。墨衡携石岳急查谐振腔室，发现岩壁温升零点三度，能量场同步增强。腔室结构参数如下：[此处他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快速勾勒出腔室的大致轮廓与尺寸，并标注了核心岩壁位置]。墨衡推测该处为古代预设设施，关联未知。其研究已深入禁忌，恐引不测之祸。”
写罢，他小心翼翼地将皮子卷起，塞入一个中空的木制纽扣内，神态自若地继续参与众人的讨论，仿佛只是惊魂未定中的普通一员。
几乎就在地下学院这第二次异常发生的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贺兰山北麓，那片已被西夏铁鹞子军秘密封锁的区域，地下深处传来的能量波动也开始呈现出新的模式。负责监视的墨安暗线，冒着极大的风险，用改进后的、尽可能屏蔽自身能量特征的探测装置，捕捉到了波动的变化——其活跃周期，从上一次记录到的约七日，明显缩短至不足五日！而且波动的基底强度，也在以缓慢但确凿的速度攀升着。仿佛某种沉睡的巨兽，不仅被惊扰，而且正在加速恢复其生理活动。
消息通过范仲淹那隐秘的信网，以最快的速度向汴京和边境交流区传递。
而在汴京，新成立的科技监衙署内，监正徐若清正对着桌上一份新译出的文书凝神思索。文书旁边，摆放着几张临摹的图案，正是之前赵三密报中提及的、李三无意识书写的那些“异域符号”。
一名身着儒衫、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子站在堂下，正是被徐若清秘密请来的太学算学博士。
“徐监正，”算学博士拱手道，“下官与几位同僚连日研析，可以初步判定，这些符号体系，虽与我中华算学迥异，但其内在逻辑严谨，结构精妙，尤其这几个——”他指向其中一张临摹着简单微分方程符号的纸，“——其表达的概念，似乎涉及变化之速率与累积，与《九章》中所述‘微分’、‘积分’之意有隐约相通之处，然其表述之简洁与抽象，远胜当下。此绝非寻常胡言乱语，背后必有一套成熟且高深的…异域算学体系作为支撑。”
徐若清目光锐利：“博士的意思是，这些符号，并非癫狂呓语，而是…某种知识？”
“可以如此认为。”算学博士郑重地点点头，“虽一时难以完全解读其意，但其价值…或者说，其潜在的风险，不容小觑。”
送走算学博士，徐若清看着那份关于符号属于“高等算学体系”的初步判定文书，脸色凝重。李三，墨衡，地下学院…他们接触和传播的，究竟是什么？这已经超出了“奇技淫巧”的范畴，触及到了更根本的“知识”层面。
他不再犹豫，立刻签署命令，从京畿地区抽调三组精干的技术勘验干员，火速增派边境，严令他们加强对“墨家相关人员及地下非法结社”的监控，重点是“记录一切异常符号、图案及言论，并评估其潜在影响”。
风暴的旋涡，正在向边境那片废弃的石窟群加速收紧。
地下学院内，短暂的混乱之后，学员们在墨衡的安抚和组织下，渐渐恢复了秩序，但一种无形的紧张和焦虑感已然弥漫开来。墨衡下令暂时停止所有实验性课程，转为巩固之前的基础知识，并加强了对石窟内外警戒机关的检查。
夜深人静时，墨衡独自一人坐在他临时开辟出的那间狭小“书房”内，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翻阅着几卷他带来的、最为古老的墨家典籍抄本。这些抄本年代久远，纸页泛黄发脆，上面记载的多是战国时期墨家祖师及其弟子们关于自然现象的观察和思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古老的篆文，心中反复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能量谐振、李三的意识冲突、谐振腔室的异常、古代设施的推测…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段记载上停住了。
“…昔者，祖师游于秦陇，见大山崩而地脉动，有声如雷，自地底出，三日不绝。当地土人言，此乃‘地肺’呼吸，古之有载，谓之地脉共振。有智者，依山势凿穴，布以金石，可导其气，平其波，谓之‘镇脉法’…”
地脉共振！镇脉法！
墨衡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段描述，与他们在贺兰山监测到的周期性能量波动，以及这处具有奇特谐振特性的石窟群，何其相似！难道说，早在战国时期，墨家祖师就已经接触过，甚至研究过类似的现象？而这“镇脉法”，这依山势凿穴、布以金石的手段…是否指的就是类似这片石窟群的古代设施？
他迫不及待地向下阅读，但抄本后续的内容却因年代久远而残缺不全，只零星提到“其法甚秘，非巨子不传”、“后世失其详，唯余片语”等字句。
一股混合着激动与沉重的心情涌上墨衡心头。激动的是，他们可能并非是在完全未知的黑暗中摸索，先人的智慧或许留下了线索；沉重的是，连墨家自身都“失其详”的古老秘法，其真正面目与风险恐怕远超想象。这片石窟，若真是古代“镇脉”设施，那么它是成功镇住了某种东西，还是…本身就成为了那“东西”的一部分？
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曳，将墨衡沉思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与千百年前那些在此勘测地脉、布设金石的古之智者身影悄然重叠。
山雨未歇，风势更急。而古老的回音，正从历史的深处幽幽传来，提醒着后来者，他们踏上的，可能是一条早已布满前人足迹与警示，却依旧迷雾重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