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我站在了云川县教育局的大门口。
晨光熹微,空气清冽。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没有想象中的战斗欲望,只有一种被反复淬炼后的平静。一夜没怎么睡好,脑子里盘旋的不再是那些华丽的词句,而是陈局长和周副局长讲话背后的逻辑——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云川教育的症结又在哪里。
和我一同候考的,还有八个人。
教育局门口,一名戴着工作牌的年轻人拿着名单,挨个核对我们的身份证和准考证。随后,他指着一个贴了封条的纸箱说:“所有人的手机、智能手表、电子产品,全部关机,放进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仪式,象征着从这一刻起,我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我们被领进一间大会议室,按抽签顺序坐下。我的手气不好不坏,六号。候考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笔试第一的那个“考霸”张伟,依旧戴着耳机闭目养神,仿佛入定。一号金丝眼镜男捧着一本资料在默背,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没有人交谈,纪律的无形压力笼罩着整个空间。
“一号考生,请跟我来。”
工作人员的声音很低,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金丝眼镜男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直到那扇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
他没有再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十五分钟后,另一扇门被推开,工作人员探进头:“二号考生,请准备。”
二号那位穿着精致套裙的女生,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出去了。
我这才明白,这里的流线是单向的。考完的人,会被带到另一个休息室等待,绝无可能与我们这些未考的人打上照面。这间小小的候考室,成了一个不断抽离成员的孤岛,每走掉一个人,留下的人,心里的分量就更重一分。
终于,轮到我了。
“六号考生,请准备。”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衬衫,跟在工作人员身后,走进一条安静的走廊。
走到那扇决定命运的门前,工作人员停下脚步,低声嘱咐:“进去后,不要说自己的名字,只报抽签号。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明白了。”
他为我推开了门。
考场不大,一张长条桌横在前方。桌后坐着七位考官,神情肃穆。正中间那位,自然是局长陈东海。他左手边,就是眼神锐利的副局长周毅。在考场的侧面,坐着两名工作人员,一人负责计时,一人负责记录。而在房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坐着一位中年男人,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县纪委监委派驻纪检组。他的存在,让整个考场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我按照指引,走到考生席前,向考官席鞠了一躬,声音洪亮而平稳:“各位考官好,我是六号考生。”
主考官是县人社局的一位副局长,他点了点头,公式化地开口:“六号考生,你好。请确认一下,考官席上是否有你的亲属或需要回避的人员?”
“报告主考官,没有需要回避的人员。”我答道。
“好的,请坐。”他示意了一下,“本次面试共有两道题,总时间十五分钟。现在开始计时。请听第一题。”
“某地教育部门计划推行一项‘教师轮岗’制度,旨在促进城乡教育资源的均衡发展,但该政策在实施过程中,遭到部分城区优秀教师的抵制,他们认为这会影响家庭和个人发展。同时,部分农村学校也担心轮岗教师‘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是来‘镀金’,待不长久。对此,你怎么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这道题,正好撞在了我思考最深的方向上。我没有去想陈局长讲话稿里的原词,而是去想他讲话时的那种忧虑和决心。
我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迅速写下几个词:全局观、现实矛盾、疏导并举、长效机制。
思考了大约三十秒,我抬起头,迎向考官们的目光。
“各位考官,关于‘教师轮岗’制度,我认为这是一项着眼长远的战略举措,但在战术执行层面遇到了现实的阻力。这恰恰考验着我们政府部门的治理能力。我的看法主要有以下三点。”
我刻意回避了那些过于“时髦”的词汇,用一种更平实、更具操作性的语言来阐述。我能感觉到,陈东海局长原本微垂的眼睑,抬了起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第一,我们必须有战略定力,要认识到这项工作是推动教育公平的必然要求,是解决我县城乡教育发展不平衡这块‘硬骨头’的关键一招。因此,顶层设计的方向必须坚持,不能因为有阻力就动摇。”
我没有直接引用“硬骨头”这个词,而是把它化用在自己的句子里,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但听起来更像是我的独立思考。
“第二,我们必须正视矛盾,精准施策。城区教师的顾虑和农村学校的担忧,不是无理取闹,而是人之常情,是实实在在的‘痛点’。我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核心,不在于用行政命令去‘堵’,而在于用人性化的政策去‘疏’。要俯下身子,把工作做细,调研清楚老师们到底需要什么,担忧什么。”
当我提到“痛点”这个词时,我观察到周毅副局长原本紧绷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弛。
“第三,我们必须建立一个良性的激励和保障闭环。具体来说,要做到‘三个有’:一要让参与轮岗的老师在待遇上有甜头,通过设立专项津贴、在职称评定和评优评先上硬性倾斜,让他们劳有所得;二要让他们的发展上有盼头,把轮岗经历作为干部提拔和骨干教师评选的重要加分项;三要让他们的生活上没愁头,尽力解决好交通、住宿、子女就学等后顾之忧,免去他们的烦恼。只有这样,才能形成一个正向循环,让政策真正落地生根。”
“总而言之,一项好的政策,不仅要立意高远,更要脚踏实地。我相信,只要我们用心用情,就一定能把这件好事办好、实事办实,让城乡每一个孩子,都能共享优质教育的阳光。”
回答完毕,考场里一片寂静。
陈东海局长一直看着我,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而周毅副局长,不动声色地拿起笔,在我的评分表上,写下了什么。
我赌对了。我给出的,不是一份标准答案,而是一份站在云川县教育局立场上的、可执行的工作思路。
主考官清了清嗓子,开始念第二题。
“你单位准备组织一次面向全县中小学生的‘校园安全知识竞赛’,领导把这项工作交给你负责,你将如何组织?”
分管安全的,是周毅副局长。我记得他抓工作的一个特点,就是雷厉风行,讲究务实。
这次,我没有去想他的讲话,而是把自己代入到他手下的一个办事员角色,思考如何把这件事办得让他满意。
“各位考官,如果领导把这项工作交给我,我会聚焦于‘参与度’和‘实效性’这两个核心目标来展开。”
我直接亮出我的工作思路。
“第一,我会先拿出一个周密的方案报领导审批。方案里,我会建议改变传统的一张试卷定胜负的模式。初赛阶段,以线上答题和主题班会的形式在各校铺开,确保参与面;决赛阶段,则办成一场可视化的现场活动,可以邀请电视台录播,扩大社会影响。”
“第二,在内容设计上,我会主动联系县消防大队、交警大队等专业部门,请他们参与出题,并设置‘情景模拟’环节。比如,模拟火场逃生、演示心肺复苏、识别交通陷阱等。让知识不再停留在书本上,而是成为学生能掌握的技能。”
“第三,在宣传发动上,我会线上线下结合。线上利用公众号、短视频平台,推送一些安全小知识和备赛花絮,把声势造起来;线下则通过‘致家长的一封信’,鼓励家长和孩子一起学习安全知识,实现‘小手拉大手’,将安全教育延伸到家庭。”
“第四,活动结束后,我会做好复盘总结。除了书面报告,我还会把竞赛中的优秀案例、情景模拟视频、专家点评等素材,整理制作成一套标准化的校园安全教育资源包,分发给全县各学校,让一次竞赛的成果,能够长期发挥作用。”
当我最后一句话说完时,计时员举起了“时间到”的提示牌。
我站起身,再次向考官们鞠躬:“各位考官,我回答完毕。”
陈东海局长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对我点了点头。而周毅,则是我在整场面试中,第一次看到他主动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一名工作人员引着我走出考场,来到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之前考完的几位考生都在这里,大家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大约十分钟后,门开了,计分员拿着一张表格走了进来。
“六号考生,请过来确认分数。”
我走上前,看到那张打印出来的表格上,列着七位考官的分数,其中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被划掉了,下面是计算出的平均分。
我看着那个数字,腿肚子还是有点发软,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没有靠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任何惊世骇俗的观点。我只是用最严谨的方式,在最严格的规矩之下,告诉了他们一件事:我懂你们的规矩,我能用你们的思路,我来了就能上手干活。
这,或许才是体制内最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