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考场,六月的太阳像一炉融化的钢水,泼在云川县城的柏油马路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我叫江远。刚刚,我结束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搏杀——公务员考试。
眯着眼,我看到不远处一个男孩兴奋地抱起一个女孩转圈,女孩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这个画面,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得我眼睛生疼。
我想起了林晓雯。
三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我谈了四年的女朋友林晓雯,跟我提了分手。
“江远,我们分手吧。”
在我们大学城外常去的那家奶茶店,她声音平静地丢出这句话。她刚考上县里的教师编制,眉眼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淡淡的疏离感。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攥着刚给她买的“满杯红柚”,杯壁上的水珠冰得我指骨发凉。“为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搅动着吸管,目光落在窗外:“我妈说,女孩子进了体制,圈子就不一样了。稳定,才是最重要的。”她抬起眼,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争吵,只有一种近乎于陈述事实的冷静,“江远,我爸妈……他们觉得我既然当了老师,就该找个安稳的。县里王阿姨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是咱们县府办的,人挺好的。我妈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我压力也很大。”
“县府办的?”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胸口。我比谁都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那是全县权力的中枢,是无数人削尖了脑袋都想挤进去的地方。
“江远,你别这么看我。”她似乎被我的眼神刺痛了一下,微微蹙眉,“你毕业一年,换了两份工作,一个月四千块,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我总不能跟我爸妈说,我男朋友还在外面漂着,未来在哪里都不知道吧?”
她顿了顿,语气放软了些,但那份居高临下的怜悯,比任何斥责都更伤人:“考公这条路太难了,几百个人争一个岗位。我们……已经不是在一条路上了。就这样吧,对你我都好。”
她起身,将那杯一口未动的奶茶推到我面前,像是在告别一段不值一提的过去。
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没有声嘶力竭的质问。她用最“体面”、最“无奈”的方式,给我判了死刑。
从那天起,“上岸”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一份工作。它是我被碾碎的自尊,是我必须堵上的那口气,是我通往她那个“圈子”的唯一一张门票。
我必须进去,然后让她看看,我江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活得像个幽灵。
我把自己关在月租八百块的出租屋里,墙皮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白天靠游戏和电影麻痹神经,一到晚上,焦虑就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林晓雯那句“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我妈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儿啊,别有压力,考不上也没事……”我知道,电话那头是父母半辈子的血汗和深深的叹息。
我做噩梦,梦见查分的网页上,我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行鲜红的字:“未进入面试”。画面一转,林晓雯挽着一个穿着白衬衫、气质沉稳的男人,从我身边笑着走过。
每一次,我都在凌晨三点惊醒,浑身冷汗。
终于,到了成绩公布的日子。
我从早上八点就守在电脑前,省人事考试网的页面因为访问量太大,一次次崩溃。每一次刷新,我的心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紧到窒息。
下午三点零七分,网页“唰”地一下,跳了出来!
鲜红的“2023年公务员招录笔试成绩查询入口”,像一把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哆嗦着手,一遍遍输错验证码,最后深吸一口气,才把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准确无误地填了进去。
点击“查询”!
进度条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表格弹出的瞬间,我的目光像疯了一样在屏幕上搜索。
第一行,报考岗位:云川县教育局,办公室科员。
找到了!
我死死盯着屏幕,从上到下,一颗心随着鼠标的滚轮不断下沉。
表格的右下角,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本岗位计划招录3人,按1:3比例确定面试人选,共9人进入面试。”
我的目光扫过分数,大脑飞速运转。
第一名,张伟,145.8分。一个高到让人绝望的分数,典型的“考霸”。
第二名,李倩,142.1分。
第三名,赵峰,141.0分。
这前三名,形成了一个断层。他们是第一梯队,只要面试正常发挥,上岸几乎是板上钉钉。
我的心凉了半截,继续往下看。
第四名,王涛,139.2分。
第五名……
当我的目光定格在第五名的位置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五名,江远,笔试成绩138.5分。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和分数,反复确认了三遍,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138.5分!
一股巨大的狂喜和后怕混杂在一起,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进面试了!
可这股兴奋劲儿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就被冰冷的现实浇了个透心凉。
我重新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那张成绩单。
第五名,这是一个最尴尬、最危险的位置。
我前面有四个人,后面的四个人也对我虎视眈眈。分数咬得极紧,第九名的面试入围线是136.2分,我和他之间,也不过两分多的差距。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面试考场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我万劫不复。而我想上岸,就必须反超前面的第四名和第三名!
我和第三名赵峰差了整整2.5分。在公考里,笔试1分,往往需要面试3到5分才能追回。这2.5分的差距,就是一道天堑!
我的脑海里,第一次没有被情绪主宰,而是前所未有地冷静。我拿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关键点。
一、岗位性质。
县教育局办公室科员。这个岗位,别的都是虚的,只有一样东西是硬通货——笔杆子。写材料、写报告、写领导讲话稿的能力,是这个岗位的核心竞争力。
而这,恰恰是我唯一的优势。大学四年,我当了三年学生会宣传部长,学校里大大小小的活动方案、新闻稿、年度总结,几乎都是我一手操刀。为了考申论,我更是把近五年的国家和省里的优秀范文背得滚瓜烂熟。
二、对手分析。
第一名张伟,145.8分。这种“考霸”,大概率是常年征战考场的“面霸”,也可能是埋头刷题、不善言辞的书呆子。面试表现,是x因素。
第二、三、四名,分数紧咬,都是我的直接竞争对手。他们是本地人的可能性很大,甚至不排除……有某些我不知道的“关系”。
三、我的劣势。
笔试第五,排名靠后,这是面试官对我的第一印象。我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人脉,在云川县,我就是一张白纸。面试的水有多深,我心里没底。
我的拳头,不知不觉攥紧了。
这一次,光靠热血和执念是不够的。我必须把面试当成一场真正的战争来打。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将是我的武器。
我盯着笔记本上“笔杆子”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既然这是我唯一的优势,那我就要把它发挥到极致!
我必须让面试官在短短十五分钟内,看到我身上最让他们动心、最让他们觉得“好用”的特质。
我不再去想林晓雯,也不再去想那句“县府办的”。那些东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只是遥远的刺激。眼下,我只有一条路:杀出重围,逆风翻盘。
这场战斗,从现在,就已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