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像一个幽灵,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二天是周六,我难得地没有去单位加班。但我整个人,就像一根绷得太紧后突然松弛下来的琴弦,失去了应有的节奏和音色。
我坐在客厅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双眼无神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进我的耳朵里,却无法在我的大脑里形成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整个世界,仿佛都与我隔了一层。
林雪宁一早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我吃早餐,或是和我讨论周末的安排。她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打扫卫生,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水,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我。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充满了耐心,在等待猎物自己走出迷雾。
上午十点,阳光正好。
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林雪宁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小喷壶,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坐下。
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将我手中那杯冰冷的咖啡拿走,换上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塞进我的手心。
掌心的温度,让我混沌的思绪,有了一丝回暖。
“你,”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什么,“你最近好像很累。”
我“嗯”了一声,依旧看着电视。
“但又不是身体上的累。”她继续说道,目光落在我紧锁的眉头上,“我们做医生的,见得多了。有的人,是身体垮了,但眼神里还有光。有的人,身体好好的,但那股精气神,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
我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她问出了一个让我毕生难忘的问题。
“江远,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让你觉得很棘手的‘病人’?”
“病人?”我终于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
“对,病人。”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把最精良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向我混乱的内心,“一个复杂的病例。你用了你所有的知识和手段,甚至一些非常规的治疗方案,但病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你的控制。或者说,你在治疗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也快要被‘感染’了。”
在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挣扎,都被她这一句话,彻底击穿。
她没有问我“那个女人是谁”,没有质问我“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用她的方式,她的专业,她的智慧,给了我一个可以倾诉的、最安全的出口。
我再也绷不住了。
我放下水杯,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低下了头。
“雪宁,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自己都感到害怕的人。”
我将过去一周发生的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了她。从我如何设计那份“考察名单”来分化王浩和苏晴,到昨夜与苏晴并肩作战时的那种“精神共鸣”,再到清晨镜子前那个让我感到陌生的自己。
我坦白了自己对苏晴才华的欣赏,坦白了自己对那种纯粹智力交锋的享受,更坦白了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对权谋手段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恐惧和自我厌恶。
“我像一个棋手,乐在其中地看着棋子在我的操控下互相攻击。我甚至……在那一瞬间,觉得苏晴比你更懂我。”我说出这句话时,不敢看她的眼睛,心中充满了罪恶感,“雪宁,我是不是很可怕?很卑鄙?”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等待着她的审判。无论是失望的眼神,还是愤怒的泪水,我都准备好承受。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明白了。”林雪宁的声音,异常平静,“所以,你觉得苏晴是那个‘病灶’,对吗?只要切除了她,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难道不是吗?”我抬起头。
“不是。”她摇了摇头,目光清明得像一汪秋水,“她不是病灶。她充其量,只是一把……锋利得超乎你想象的手术刀。你借助了这把刀的锋利,但也害怕被它的锋利所伤。你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这把刀,而在于你这个主刀医生,开始怀疑自己了。”
我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她的手很温暖,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江远,我是一名外科医生。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拿着冰冷的手术刀,切开病人的身体,移除那些坏死的组织。这个过程,在外人看来,是血腥的,是暴力的。但是,我的目的,是为了拯救生命。”
她的声音,柔和而有力,像一溪清泉,缓缓流过我干涸的心田。
“你说你害怕自己变得善于权谋。可你想过没有,你使用的那些‘手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达成你个人的私欲吗?是为了敛财,还是为了升官?”
我下意识地摇头。
“不是。你是为了那个上百亿的项目,为了海州未来的发展,为了让更多的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你的初心,没有变。”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手术刀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善恶,在于握着它的那只手,在于那只手背后的那颗心。江远,你才是那个握刀的人。如果你因为害怕刀的锋利,而让自己的手开始颤抖,那你最终毁掉的,不仅是这场手术,更是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你的事业,你的理想。”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我怀疑,都源于我将“手段”与“目的”混为了一谈。我厌恶那些权谋算计,却又不得不使用它们。这种道德上的拧巴,让我陷入了无尽的内耗。
而林雪宁,她用最简单、最深刻的道理,为我解开了这个死结。
“至于苏晴,”她提到了那个我最不敢面对的名字,语气依旧平静,“我承认,她很优秀。优秀到,可以在事业上,成为你最完美的搭档。但这,并不代表什么。江远,人是复杂的。我们需要爱人,也需要战友;需要港湾,也需要战场。你不能要求你的爱人,同时扮演你战友的角色;也不能指望你的战友,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港湾。”
“你对她的欣赏,是棋逢对手的欣赏,这很正常。但你把这种欣赏,当成了一种情感上的背叛,这是你的心乱了。”
她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洞悉一切的智慧,和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逃避,不是自我厌恶。而是像一个真正顶尖的外科医生一样,稳住你的心,握紧你的刀,用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手段,干脆利落地,完成这场手术。”
“结束它。”
她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我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眼眸中,那个虽然满脸憔-悴、却重新燃起光芒的我的倒影。
心中所有的纠结、痛苦、迷茫,在这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彻底融化。
我终于明白了。
守住本心,不是要放弃手段,而是在使用手段时,永远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刀锋,最终指向何方。
我反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雪宁,”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浊气都吐了出去,剩下的,只有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谢谢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