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调研组离开后的第三天,市委常委会如期召开。
这或许是近年来,海州市委常委会上,最没有悬念的一次议题讨论。
当我和钱振华的项目方案,并列呈现在所有常委面前时,结果,其实早已注定。省里的那股东风,已经将所有的摇摆与迟疑,都吹向了同一个方向。
投票过程,波澜不惊。
我的“大健康产业”启动区规划方案,以压倒性的高票通过。
结果宣布的那一刻,会议室里没有掌声,只有一种微妙的、几乎能听见呼吸声的安静。我看到坐在对面的钱振华,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被宣布否决的,是别人的方案。
直到市委书记魏和宣布散会时,他才缓缓地站起身,将面前的茶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看我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出了会议室。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像一棵扎根海州多年的老树。我知道,我只是赢了一场战役,而不是战争。这棵树的根,依然盘根错节,深不可测。
会议室里,气氛瞬间活泛了起来。几位之前态度暧昧的副市长和常委,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主动走过来和我握手。
“江远同志,恭喜啊!你的方案,高瞻远瞩,为我们海州未来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是啊,有魄力,有担当!以后,我们可要多向你学习!”
我微笑着,一一回应。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眼中那份迅速转变的热络背后,是对权力天平最现实、最敏锐的感知。
市长赵立春,作为会议的主持者,只是在最后,不着痕迹地向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宣布散会。
我以为,这件事,会以这样一种官方的形式,画上一个句号。
然而,傍晚时分,我接到了市长秘书的电话。
“江主任,市长今晚在二号小招有个便宴,请您务必赏光。就您和他两个人。”
我的心,微微一动。
二号小招,是市委招待所里,专门用来接待副省级以上领导,或进行高度私密会谈的地方。赵立春选择在这里,只请我一个人,其意义,远超一顿普通的庆功宴。
这杯酒,才是这场胜利后,真正需要我去面对的“庆功酒”。
晚宴设在一个雅致的小包厢里。没有外人,甚至没有服务员。几样精致的家常菜,一瓶年份久远的茅台,都是赵立春亲自从柜子里拿出来的。
“来,江远,坐。”他亲自为我拉开椅子,又亲手为我斟满了第一杯酒。
“市长,这太客气了,我来。”我连忙起身。
“坐下,”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坐好,“今天这里,没有市长和下属,只有两个,为海州发展操心的‘同事’。”
酒杯碰撞,清脆悦耳。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气氛。
三杯酒下肚,赵立春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他放下筷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坦诚。
“江远啊,”他叹了口气,“说实话,一开始,对于你和振华同志的方案,我的内心,是很纠结的。”
他没有回避自己的矛盾,反而将其摊开在了桌面上。
“我是海州土生土长的干部,我对这片土地的财政状况,比谁都清楚。振华同志的方案,就像一剂强心针,能立刻缓解我们的财政焦虑。说实话,我心动过,甚至一度,是倾向于他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我知道,这才是真正交心的开始。
“但是,你的那份报告,尤其是那场‘现场教学’,是真真正正地,打醒了我。”他端起酒杯,向我示意了一下,“你让我看到了,我们不能只盯着脚下的六便士,而忘了天上的月亮。你让我明白,作为一个城市的管理者,有时候,选择‘难而正确’的道路,远比选择‘容易’的道路,更需要勇气,也更有价值。”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语气里,充满了感慨。
“你那一手‘借东风’,用得更是漂亮。兵不血刃,四两拨千斤。说实话,看到省里的文件时,连我,都对你刮目相看。”
他给我,也给自己,再次满上酒。
这一次,他举起酒杯,久久地凝视着我,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江远,”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以前,在我的心里,总觉得,你是魏书记和张青峰书记,布局在海州的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
“棋子”二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这是一个无比精准,却又无比残忍的定位。在官场这盘大棋上,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棋子”,是实现更高层级意志的工具。
他看着我,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全新的、平等相待的尊重。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看了。我认为,你更是我们海州,未来发展道路上,一位不可或缺的‘盟友’。”
盟友!
从“棋子”,到“盟友”,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棋子”,意味着被动,是工具,是可以被牺牲的。
而“盟友”,意味着主动,是伙伴,是拥有共同利益和相互尊重的平等关系。
赵立春用这杯酒,向我传递了一个无比清晰的信号:他,这位海州市政府的掌舵人,正式将我,纳入了他的核心政治版图。他承认了我的价值,认可了我的实力,并愿意,与我建立一种,超越上下级关系的,战略合作。
我终于明白,这场胜利,为我赢得的,不仅仅是一个项目。
更是,一张真正融入海州权力核心的“入场券”。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市长,无论是‘棋子’,还是‘盟友’,我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我看着他,无比真诚地说道,“那就是,让海州变得更好。我始终认为,我们都是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在并肩作战。”
我的话,没有表忠心,没有谈个人。我将格局,拉回到了“为公”的层面上。
赵立春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说得好!为了海州,干杯!”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
宴席散时,已是深夜。赵立春的秘书,早已在门口等候。
“江主任,我送您回去吧。”秘书客气地说道。
“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开车了。”我微笑着,婉拒了他的好意。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开着车,缓缓地行驶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车窗外,海州的万家灯火,如同一条璀璨的星河,向后倒退。
胜利的喜悦,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充斥我的内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想起了钱振华那落寞而坚硬的背影,想起了赵立春那杯意味深长的“盟友”之酒。我意识到,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这盘棋局,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没有去任何地方庆祝,也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分享喜悦。
我只是,凭着本能,将车,开向家的方向。
推开家门,客厅里,只留着一盏温暖的、橘黄色的地灯。林雪宁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已经睡着了。茶几上,还放着一杯,早已凉透了的蜂蜜水。
我走过去,轻轻地将她抱起。她在我怀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呢喃了一句。
她没有问:“你赢了吗?”
她问的是:“回来了?饿不饿?”
那一瞬间,我心中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沉重,都被这句最简单、最温暖的问候,彻底融化。
我抱着她,走向卧室。看着她安然的睡颜,感受着她腹中那个小生命,平稳的呼吸。
我才真正明白。
外面那场惊心动魄的胜利,那杯改变格局的庆功酒,所有的一切,最终的意义,都只为了守护眼前这份,最真实、最安稳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