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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浪书院 >  历史杂烩 >   第15章 官差

官差走后,镇子像被抽走了魂魄,连风都带着滞涩的沉。老槐树下的陶罐空了,银子被收走时,沾着的葡萄皮落在泥土里,很快被几只蚂蚁拖进了树根的缝隙,仿佛要把那点甜腥彻底埋进黑暗里。

那孩子被官差牵走时,死死盯着沈砚之手里的刻刀,忽然扯着嗓子喊:“先生刻的‘心’字,最后一笔是向上挑的!我刻错了……该往上的……”声音被风扯得七零八落,像他没刻完的砚台边角。

苏卿卿蹲在绣娘的尸体旁,指尖拂过碎绢布上的小鞋印,忽然发现那印子边缘沾着点金粉——是李秀才给孩子们调的“金星墨”里的金箔碎屑。“他昨夜来过这里,”她声音哑得像磨过石头,“不止是偷钱时撞见……”

沈砚之没说话,只是把那半块“心”字石放进陶罐,又将陶罐埋回槐树根下。埋土时,指尖触到块硬物,挖出来一看,是片碎砚,砚底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菜”字,边缘还留着孩子的牙印——是阿婆教他认“菜”字那天,他咬着石头记形状留下的。

卖菜阿婆被带走时,竹篮掉在地上,滚出几颗没卖完的青菜,菜根上的泥土沾着点暗红,和老井壁的红砂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血还是土。她忽然回头,望着孩子们手里没刻完的砚台,泪珠子砸在青石板上:“那钱……原是想给你们买更好的青石……”

柳姑娘的半串紫葡萄还挂在廊下,剩下的几颗皱巴巴的,像被人捏过的脸。沈砚之摘下一颗,捏碎在手心,紫红色的汁水里,混着点极细的石粉——是张木匠仿冒砚台用的碎青石,沾在葡萄皮上,跟着柳姑娘的袖角蹭进了柴房。灶膛里的残纸旁,果然有几粒葡萄核,被灰烬半掩着。

暮色漫进柴房时,沈砚之在李秀才的床板下摸到个木盒,里面是几十方小砚,每方砚底都刻着个名字,是镇上每个孩子的。最后一方砚还没刻完,砚石是块普通的河边青石,上面只刻了半划,像道没哭完的泪痕。

孩子们抱着自己的砚台站在院门口,直到月亮爬上井沿。有个小姑娘忽然指着井水:“月亮的边上,有个小缺口!”众人抬头看,月轮果然缺了一角,像被谁用刻刀凿过,缺口处的光晕泛着淡淡的红,映在井水里,把那方“血浸过的砚台”染得愈发沉。

沈砚之拿起刻刀,在大青石上继续刻“心”字。这次刻得极慢,每一刀都像在数着什么。刻到最后一笔时,刀刃忽然崩了个小口,溅起的石屑落在他手背上,像颗冰凉的泪。

“先生说,刻字要顺着石头的纹路走,”最小的孩子忽然开口,手里攥着块没刻过的青石,“不然石头会疼的。”

沈砚之看着手背上的石屑,忽然明白李秀才最后那笔为何拖得那么长——不是刻歪了,是顺着石头的裂纹走的,像在给石头擦眼泪。

夜风卷着牵牛花的枯瓣掠过青石,把那刚刻好的“心”字磨得微微发亮。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在三更的点上,咚——咚——咚——,像敲在每个人没刻完的心上。

井里的月亮渐渐圆了些,只是那点暗红总也散不去,映着石上的字,映着字里的凉,映着镇子上那些没说完的话,和再也刻不完整的日子。

天快亮时,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苏卿卿抱着那盒刻了孩子们名字的砚台站在门口,露水打湿了她的鬓角,手里还捏着半张烧残的纸——是昨夜在灶膛灰里没看清的下半句:“……藏在孩子们的砚台底。”

她蹲下身,把一方方小砚翻过来。果然,有几方砚底的“菜”字刻痕比别处深,用细针一挑,竟挑出些碎银渣。“张木匠没骗阿婆,”苏卿卿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真的把钱分进了砚台里……”

孩子们围过来,摸着自己砚底的刻痕,忽然有人哭出声:“我的砚台底是空心的!里面有张纸条!”纸条上是张木匠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对不住孩子们,仿冒不对,钱该还,勿学我”。

沈砚之捏着那张纸条,指腹蹭过墨迹,忽然想起张木匠手心那半块“心”字石。原来他不是要烧孩子们的刻石,是想把这半块石嵌进孩子们的砚台里——那石上的刻痕,刚好能和砚底的凹槽合上。

卖菜阿婆被官差暂时放回来收拾东西时,看到那些嵌着碎银的砚台,忽然瘫坐在地。她盘在脑后的发辫散了,露出鬓角的白发,和灶台上那几根头发丝一模一样。“我早该知道的……”她抓起块“菜”字青石,往地上狠狠一砸,石片溅起时,划开了她的手心,血珠滴在石屑上,像极了张木匠手心那半块石上的暗红。

柳姑娘的“心”字石被收进证物袋时,沈砚之忽然发现石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柳”字。那刻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像是怕被人发现,又像是忍不住要留下点什么。他想起柳姑娘说“用葡萄砸了他”,原来那葡萄不仅是砸人,是想把沾着石粉的葡萄皮丢进柴房,引众人发现仿冒的秘密。

孩子们的“砚纹鞋”渐渐磨平了鞋底的花纹,红砂顺着鞋印撒在镇口的路上,像串没刻完的省略号。有孩子把那半块崩了口的刻刀捡起来,用井水慢慢磨,磨到刀刃发亮时,在河边的卵石上刻了个小小的“心”,刻完又用脚擦掉,怕被石头记住疼。

苏卿卿把李秀才床板下的木盒收进柜里,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镇上孩子们的花名册,每个名字旁都画着个小砚台,只有李秀才自己的名字旁,画的是口老井,井沿上歪歪扭扭写着“根”字。

沈砚之在镇上住了下来,每天教孩子们刻石。他不再刻“心”字,只教他们刻花草、刻星月、刻井边的青苔。有孩子问:“先生不刻心了吗?”他指着井里的月亮:“心在水里呢,刻深了会沉底,刻浅了会飘走,不如让它照着石头。”

井里的水越来越清,红砂慢慢沉在井底,结成薄薄的一层,像谁铺了层没刻完的朱砂砚。偶尔有葡萄皮落在井里,很快被水泡得发胀,捞起来时,石粉混着果肉,甜里带着点涩,像极了镇上人说不出的那些话。

秋末时,官差送来消息,那孩子在狱里用碎瓷片刻了满墙的“心”字,每笔最后都向上挑着,像李秀才教的那样。卖菜阿婆得了轻判,据说在牢里还帮着看管砚台证物,把沾着泥的银子擦得发亮。柳姑娘被放了回来,每天在老槐树下种新的牵牛花,说等花开了,枯瓣就会被盖住。

第一场雪落时,沈砚之在大青石上刻了最后一个字——“砚”。刻完发现,石缝里渗出水珠,冻成细小的冰粒,像嵌在字里的星星。孩子们围着青石呵气,冰粒化了,顺着刻痕流下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汪,映着天,映着树,映着孩子们冻红的脸蛋,像颗没被血染红过的、透亮的心。

井里的月亮终于彻底清了,白晃晃的,像块刚磨好的素砚,照着镇上的新痕旧疤,照着石上的字,也照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在风里慢慢酿成了别的模样——不是苦,也不是甜,是石头被太阳晒暖后,慢慢透出的那点温。

开春时,柳姑娘种的牵牛花爬满了老槐树的枝桠,紫莹莹的花瓣层层叠叠,把去年枯败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有孩子踩着小板凳摘花,指尖沾了满手的紫汁,跑到沈砚之刻石的青石旁,印了个小小的花印,像给石上的“砚”字戴了朵花。

沈砚之没擦,只笑着看那花印慢慢干成浅紫色。他最近总在刻些细碎的纹路,像老井壁的裂痕,又像孩子们掌心里的纹路。有路过的客商见了,说这石纹别致,想花钱买,被他摇了摇头:“这些是石头自己长的,不能卖。”

卖菜阿婆刑满回来那天,背着个旧竹篮,里面装着几块新采的青石。孩子们围着她喊“阿婆”,她放下篮子,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磨得光滑的“心”字石——是张木匠手心那半块,官府查完案,竟托人还给了她。“这石该合起来了。”她看向那孩子被带走的方向,把石片放在槐树根下,与柳姑娘那半块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苏卿卿在柴房翻出个旧油罐,正是当年沾着阿婆头发的那个。她洗净了装菜籽油,炒菜时油香混着墨香飘出来,孩子们总说像先生刻石时的味道。有次她倒油,发现罐底沉着几粒红砂,是老井壁的那种,想来是阿婆当年烧火时,井边的泥沾在鞋底带进来的。

柳姑娘的葡萄架也抽出了新枝,她在架下埋了个陶罐,里面放着孩子们刻坏的碎砚。“等秋天结果了,就让葡萄藤把它们缠起来。”她说着,指尖划过藤条,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

那孩子从狱里捎来封信,字歪歪扭扭的,说自己在学刻砚,先生(狱卒)夸他刻的“心”字有股劲,不像以前总往钱眼里钻。信末画了个小小的井,井台上站着个小人,手里举着块青石,旁边写着“等我”。

沈砚之把信读给孩子们听,最小的孩子忽然问:“他回来后,还能刻‘心’字吗?”沈砚之捡起块被雨水泡软的紫花瓣,在青石上擦了擦,露出底下被花汁浸过的浅痕:“你看,石头记着好的,也记着坏的,但雨一淋,就又能刻新的了。”

入夏的某个傍晚,苏卿卿在李秀才的柴房发现了个暗格,里面藏着十几方小砚,每方都刻着完整的“心”字,笔锋圆润,带着股暖劲,是李秀才的笔迹。砚底都刻着日期,从去年春天一直到他出事前一天,像在每天给石头问安。

她把这些砚分给孩子们,拿到砚的孩子都红了眼眶。有个孩子忽然跑到井边,对着井水照那方砚:“先生刻的心,在水里会笑呢!”井水里的“心”字映着天光,果然漾着细碎的亮,像藏了满肚子的星星。

卖菜阿婆重新摆起了菜摊,竹篮里除了青菜,总躺着几块打磨光滑的青石,谁要想学刻石,她就免费给一块。有人问她不怕再惹事?她指了指沈砚之刻的那方大青石:“石头干净了,人心就跟着净了。”

柳姑娘的葡萄熟了,紫莹莹的一串挂在架下,颗颗饱满。她摘下最大的一串,放在槐树根下的“心”字石旁,像在给去年的遗憾赔个甜。风一吹,葡萄叶沙沙响,倒像石头在说“谢了”。

沈砚之的刻刀换了新的,刀刃亮得能照见人。他还是不刻“心”字,只在孩子们刻坏的砚台上补几刀,把缺角修成朵云,把裂痕改成条河。有孩子问他什么时候走,他指了指井里的月亮:“这砚台还没磨亮呢,等它能照见所有人心了,再说。”

井水静静流着,映着天,映着树,映着孩子们日渐长高的身影。石上的字被风雨磨得淡了些,却透着股温润的光,像被无数只手摸过的暖。偶尔有刻石的碎屑掉进井里,沉下去,慢慢积成新的砂,不再是红的,是带着墨香的灰,像谁把心事磨成了粉,混在水里,慢慢酿成了日子该有的模样。一日,镇上来了个神秘的古董商人,他听闻了镇上刻砚之事,对孩子们刻的砚台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在镇口摆摊收购古砚,孩子们好奇地围了过去。商人看到孩子们手中带着独特纹路的砚台,眼睛放光,开价颇高想要收购。孩子们有些心动,跑去问沈砚之。沈砚之笑着摇头,告诉孩子们这些砚台是他们成长的印记,是镇的记忆,不能轻易卖掉。古董商人并不死心,私下找到沈砚之,说这些砚台若经他之手,能让镇声名远扬。沈砚之依旧不为所动,他觉得镇的美好在于质朴,而非靠砚台的买卖来宣扬。商人无奈离去,孩子们也明白了这些砚台真正的价值。此后,他们更加用心地刻石,在砚台上留下更多关于镇的故事,而井里的水,依旧映照着镇的变迁,守护着这份宁静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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