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划过石面,留下两个湿痕。沈明澜缓缓收手,掌心贴住胸口,那张残页静静藏在内襟深处,与心跳同频起伏。
他闭目调息,识海中《永乐大典》的残篇仍在流转,字句如星火坠入深潭,一圈圈漾开远古文脉的回响。文心殿上空,巨龙盘踞九重飞檐,双目微阖,却已非沉眠之态。它感知到了外界的压抑,也嗅到了一丝将动未动的风声。
第三日清晨,铁门轰然拉开。
一道身影立于门外,不着铠甲,未佩刀兵,只一身青灰长袍,外罩紫金鹤纹大氅。他须发皆白,眉峰如剑,目光穿透幽暗牢室,直落沈明澜身上。
“沈明澜。”
声音不高,却似钟鸣撞入死寂。
沈明澜睁眼,眸光清冽如泉。他未起身,亦未言语,只是静静望着来人。
这是一位他从未深交之人——太傅,三朝元老,帝师之尊,执掌礼制教化近四十载。殿试那日,他曾于高台点头称许,此后再无交集。
可如今,此人竟亲临天牢。
“你可知我为何而来?”太傅问。
沈明澜终于开口,嗓音略哑:“若为定罪,不必多言;若为申冤,尚需证据。”
太傅嘴角微动,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从袖中取出一紫檀木匣,轻轻置于地面,推至牢栏前。
“这是工部三年前封存的《春祭符阵构造图》原本。”他说,“第七铜钉方位,原应偏东南三分,合地脉阳线。而事发当日,却被改至正南,引动阴流倒灌。”
沈明澜瞳孔微缩。
那一夜祭坛炸裂之处,正是第七铜钉所在。系统曾标记其为“地脉导引术”痕迹,与他所得残卷内容吻合。但他从未对外提及此事。
“你如何得知?”他问。
“我不是查案之人。”太傅声音低沉,“我是读文之人。”
他抬手轻抚木匣,一字一句道:“你写《破邪论》时,引《孟子》‘浩然之气’破蚀月幻阵,震动文渊阁藏书墙;你解《周天星斗图》时,以杜甫‘星垂平野阔’对应北斗七曜,开启敦煌秘境。这些事,我都记得。”
顿了顿,他又道:“一个真正堕入邪道的人,不会让文宫生出‘风骨’二字为脊梁。”
沈明澜沉默片刻,缓缓抬头:“那你今日前来,不怕惹祸上身?”
“怕。”太傅坦然答,“但我更怕看着一篇好文章,被人硬生生曲解成乱世妖书。”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去,脚步坚定,不留半分迟疑。
铁门再次关闭,但这一次,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丝。
三日后,早朝。
金銮殿上,香烟缭绕,百官肃立。皇帝端坐龙椅,面色凝重。首辅立于班首,手持玉笏,神情不动。
“陛下。”太傅越众而出,躬身行礼,“臣请复议沈明澜一案。”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御史台有人冷笑:“太傅年高德劭,何故为逆臣张目?”
太傅不理,只将紫檀木匣呈上:“此乃工部原档,请陛下过目。第七铜钉改动痕迹清晰可见,绝非临时布置所能完成。若真为沈明澜所为,其机关之术早已通神,岂会蠢到用自己研究过的术法留证?”
皇帝翻开图卷,眉头渐皱。
“况且。”太傅再进一步,“昨夜臣调阅禁军轮值簿,发现祭典当辰,有两名内侍未经通报出入祭坛侧道,一人手持朱漆盒,一人腰悬青铜铃。此二人皆隶属内廷供奉司,归礼监统辖。”
他目光扫过首辅:“敢问礼监大人,这二人,可是你亲信?”
首辅脸色微变,旋即镇定:“荒谬!轮值簿可造假,图卷也可篡改。沈明澜文宫异象滔天,黑焰腾空,伪龙现形,天下皆见!难道这些都是幻术不成?”
“这可不是幻术。”太傅沉声道,“是赤果果的嫁祸。”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布,展开于地:“这是我请工部老匠连夜还原的符阵运行轨迹。诸位请看——若以正常仪轨点燃七星灯,文气应如江河东去,润泽万民。但若在第七位反向嵌入‘逆枢钉’,则地脉逆转,阳火化阴煞,必生暴乱。”
他指向图中一点:“而这‘逆枢钉’的构造方式,恰好出自《考工记·机关篇》第十七章——正是沈明澜半月前献给工部的技术改良方案。”
群臣哗然。
有人惊呼:“他是把方法给了朝廷,别人却拿去害他?”
“正是。”太傅朗声道,“若一个人费尽心血写出良方,却被他人用来下毒,反被指认为凶手,那今后还有谁敢直言进谏?还有谁愿为国效力?”
他猛然抬头,直视皇帝:“昔年魏征屡犯龙颜,太宗犹赞其‘以人为镜’。今日沈明澜不过以文破局,便遭构陷入狱,甚至未审先判!陛下若容此等冤案成立,岂非寒尽天下士子之心?”
大殿寂静无声。
连风吹幡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皇帝久久不语,手指轻叩龙椅扶手。
良久,他开口:“准奏。”
众人一震。
“沈明澜一案,交由大理寺重审。”皇帝缓缓道,“暂免问斩,羁押待查。太傅忠直敢言,特许每月探视一次,代朕察其心性。”
首辅脸色铁青,却无法反驳。
他知道,这一局,暂时扳不倒沈明澜了。
夜色再度笼罩皇城。
沈明澜仍坐在牢中,背脊挺直,双手交叠于膝。窗外一线天光斜切进来,落在他肩头。
他没有动。
但识海之中,文心殿巨龙缓缓睁开双眼,鳞片泛起微光,仿佛即将腾跃而出。
太傅带来的消息,他已全部知晓。那些证据、言论、朝堂上的每一句话,都被系统悄然记录,纳入“天演推演”模型之中。
【推演启动:基于当前局势,最优反击路径生成中……】
文字在识海翻涌,如同千军列阵。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还未开始。但他也明白,孤身一人写不出传世文章。总有人会在关键时刻,递来一支笔,点上一盏灯。
就像此刻。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胸口。
残页尚在,温度未散。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响动。
不是脚步,也不是锁链。
而是纸张摩擦的声音。
他低头一看,藏于砖缝中的那张残页,竟自行掀动一角,像是被无形之风拂过。
紧接着,一行墨迹凭空浮现纸面,非他所写,却字字清晰:
“文不可亡,执笔者不止一人。”
沈明澜盯着那行字,呼吸微微一顿。
他尚未反应,那字迹又渐渐消退,如同被时光吞噬。
牢房恢复死寂。
但他知道,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有人在回应他。
不只是太傅。
还有更多未曾露面的人,在黑暗中执笔,在沉默中守文。
他缓缓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却不觉痛。
因为他听见了——
识海深处,巨龙低吟一声,腾身而起,绕殿三周,最终停驻于文心印之前,昂首向天。
下一瞬,沈明澜抬起右手,食指凌空轻划。
一道无形文力自指尖迸发,在空中凝成四个字:
文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