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挣扎着透过磨砂玻璃上积年的污垢，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而黯淡的影子。沈清言已经醒了很久，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后半夜在药物和潜藏威胁的双重压迫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意识却像绷紧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
孙大勇夜袭的事件，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早餐时，赵护士送来的药量明显增加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也更浓。沈清言依旧故技重施，将关键的精神类药物藏起，只咽下辅助药剂。她需要在这日益收紧的管控和逐渐加码的药量中，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既不能表现得过于“正常”引来更极端的“治疗”，也不能真的让这具身体被药物彻底摧毁。
活动时间被取消了，理由是“需要观察和稳定情绪”。囚禁变得更加彻底。
沈清言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一条细微的裂缝上。她在整理苏芳霏的记忆碎片，尤其是关于那个将她送进这里的男人——李铭锋。光有几次嫖娼和出轨的证据还不够，这最多只能证明他品行不端，无法动摇他“深情丈夫”的根基，更无法解释苏芳霏为何会被诊断为“重度抑郁伴有精神病性症状”。李铭锋一定还做了别的，更隐蔽、更恶毒，足以将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逼至崩溃边缘的事情。
记忆如同沉入深海的残骸，需要耐心打捞。那些被苏芳霏潜意识封锁的、最痛苦的片段，往往隐藏着关键。
她闭上眼，放缓呼吸，刻意引导着意识沉入那片冰冷的、属于苏芳霏的识海深处。不再是强行读取，而是如同一个潜泳者，在黑暗的水域中细细摸索。
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
……李铭锋捧着鸡汤，温柔地吹凉，递到苏芳霏嘴边，眼神里满是心疼。“芳霏，喝点吧，你最近瘦了好多。”苏芳霏感激地喝下，随后便是更长久的昏沉与无力……
……深夜，苏芳霏从混乱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李铭锋立刻打开灯，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别怕别怕，都是梦，假的。”可他的怀抱，不知从何时起，让她感到一种窒息的束缚……
……她第一次因为“幻觉”——看到窗外有黑影——而惊恐大叫时，李铭锋没有质疑，而是立刻打电话给王明远，语气沉重：“王医生，她的情况好像更严重了……”
这些看似关怀备至的举动，串联起来，却勾勒出一条令人不寒而栗的线索。长期的、小剂量的药物影响？持续不断的精神暗示和煤气灯操纵（Gaslighting）？孤立她与外界（包括她本就疏远的娘家）的联系？
沈清言猛地睁开眼。是了，李铭锋的手段，远比单纯的背叛更阴险。他是在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点点蚕食苏芳霏的意志，扭曲她的认知，让她在“爱”与“关怀”的包裹下，逐渐怀疑自己，最终失去对现实的基本判断力，从而顺理成章地被送入精神病院，彻底闭嘴。
那么，证据呢？药物来源？他与王明远之间，是否存在着超越普通医患关系的金钱或利益往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来的不是赵护士，而是王明远本人。他身后跟着一个推着便携式b超仪器的年轻医生。
“苏女士，今天感觉怎么样？”王明远脸上依旧挂着职业性的温和笑容，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审视和探究。显然，昨夜孙大勇的事件和之前沈清言精准“爆料”李铭锋丑闻的行为，让他无法再简单地将其视为一个普通的精神病人。
“头很沉，没什么力气。”沈清言配合地表现出虚弱和恹恹的情绪，声音细微。
“这是正常的药物反应，说明治疗正在起效。”王明远示意年轻医生准备仪器，“考虑到你长期情绪低落和用药，需要定期检查一下肝肾功能。做个腹部b超，放松。”
沈清言顺从地躺下，撩起病号服的下摆，露出纤细苍白的腰腹。冰凉的耦合剂涂抹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年轻医生操作着探头，在腹部缓慢移动，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
王明远则站在一旁，看似随意地翻看着手里的病历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苏女士，你上次提到的……关于你丈夫的一些事情，还有想起更多细节吗？”
来了。试探。
沈清言闭着眼，眉头微蹙，仿佛在努力回忆，又带着痛苦：“有些……很乱……好像是在家里，他接电话，背着我……声音很低……好像提到什么‘账目’……‘处理干净’……” 她断断续续，语焉不详，刻意模糊了时间和具体内容。
王明远翻动病历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沈清言继续喃喃，像是无意识的呓语：“还有……他书房的抽屉……最下面……有个黑色的U盘……他不让我碰……有一次我差点打开，他发了很大的火……” 这是她从苏芳霏一段被遗忘的争吵记忆里提取到的碎片，真假掺半。
王明远的呼吸似乎轻微地滞了一瞬。他合上病历夹，声音依旧平稳：“这些都是你生病期间的错觉，苏女士。不要再去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专注于治疗。”
b超检查很快结束，年轻医生记录下数据，表示一切大致正常。
王明远没有再多问，带着医生离开了。但沈清言捕捉到了他转身前，镜片后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疑虑和……一丝不安。
黑色的U盘，“账目”，“处理干净”。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对于一个常年与有钱有势的客户打交道的私立医院医生来说，足以引发某些联想。李铭锋支付的高额医疗费，来源是否干净？他与王明远之间，是否不仅仅是简单的医疗关系？
种子已经播下，只需要等待它在那位王医生的心里悄悄发芽。
下午，沈清言被允许在护士的陪同下，去一楼的理疗室进行一项常规的放松治疗。经过一条相对僻静的走廊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铭锋。他正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这边，低声打着电话。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沈清言强化过的听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词句，“……必须尽快……她不能再胡说了……王明远那边……你确定没问题？……钱不是问题……我要的是万无一失！”
语气焦躁，带着一种狗急跳墙的狠厉。与他在人前表现的担忧和疲惫截然不同。
陪同的护士也看到了李铭锋，脚步慢了下来，有些犹豫是否要过去。
就在这时，李铭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看到沈清言和护士的瞬间，他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但立刻被他用惯常的忧虑表情掩盖。他迅速对着电话说了句“再联系”，便挂断了电话，快步迎了上来。
“芳霏？你怎么来这里了？”他语气关切，试图去扶沈清言的手臂。
沈清言在他碰到自己之前，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仿佛没有焦点，嘴里却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梦呓般的音量，轻轻吐出几个词：
“……黑色的……U盘……”
李铭锋的身体骤然僵住，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景象，死死地盯着沈清言，嘴唇哆嗦着，几乎要维持不住那副伪善的面具。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发紧。
沈清言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的话只是精神病人无意识的呓语，顺从地跟着有些莫名其妙的护士，继续朝理疗室走去。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黏腻，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杀意。
回到病房，锁上门。沈清言靠在门板上，缓缓吁出一口气。心脏因为刚才那冒险的试探而微微加速跳动。
李铭锋的反应，印证了她的猜测。那个黑色的U盘，绝对不仅仅是存储了嫖娼记录那么简单。里面很可能涉及到他更核心的秘密——经济问题，非法交易，甚至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的东西。
而他与王明远之间，也绝不清白。那句“王明远那边……你确定没问题？……钱不是问题……”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张由背叛、阴谋和利益编织而成的网，正在她眼前缓缓浮现。而苏芳霏，不过是这张网中，最先被牺牲掉的那个祭品。
夜幕再次降临。
沈清言没有再进行呼吸吐纳的练习，而是将全部精神集中在耳力上。走廊外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不放过。
约莫晚上十点左右，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口。没有立刻开锁，似乎在犹豫。
沈清言屏住呼吸。
几秒钟后，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更慢。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王明远。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走到床前。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沈清言很久。沈清言维持着均匀的呼吸，装作熟睡。
终于，王明远弯下腰，动作极其轻微地，从沈清言枕边，拿走了她白天“无意间”掉落在那里的、一小片磨圆了边角的塑料碎片——那是她故意留下的破绽。
他拿着那片塑料，在黑暗中端详了片刻，然后轻轻放回了原处。
他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只是又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极为复杂的问题。最终，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门锁再次落下。
沈清言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眸子里一片清明冷冽。
王明远动摇了。他对李铭锋产生了严重的怀疑，甚至开始怀疑苏芳霏病情的真实性。他今夜前来，或许是想确认什么，或许是内心挣扎的体现。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王明远从李铭锋阵营中分化出来的机会。
她重新闭上眼，这一次，尝试着主动去触碰意识深处那片冰封的黑暗。不再是粗暴的探索，而是传递过去一道清晰的信息，一个画面——李铭锋那张因“黑色U盘”四个字而惊恐扭曲的脸。
“看，”她在意识里轻声说，“他在害怕了。”
这一次，那片死寂的黑暗，没有传来悸动，也没有传来恐惧。而是如同解冻的春河，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冰冷刺骨、蕴含着无尽恨意与毁灭欲望的意念，如同涓流，缓缓渗出，与沈清言的意识短暂地交融。
那不是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
——让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