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岗上的风,带着淮水特有的湿润与腥气,吹拂着这支疲惫欲死、却又因对岸营寨而重燃希望的队伍。然而,那支“淮西安抚司游奕军”骑兵的出现,以及为首将领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与公事公办的喝问,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河水,将刚刚燃起的火苗浇得几近熄灭。
“前方何人?为何聚众于此?可有朝廷公文或张枢密钧令?”
声音在空旷的山岗上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预想中的迎接、欢呼,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见到“北援义师”应有的激动与敬意。有的只是戒备、疏离,以及那话语深处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山岗上一片死寂。只有粗重而不安的喘息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李珏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认得那面“游奕军”的旗帜,更认得那名将领——淮西安抚司下属的一个普通统制官,姓孙,名捷,往日见他这个前军统制还需恭敬行礼。此刻,对方却端坐马上,以这种姿态质询。
辛弃疾抬手,再次阻止了欲要上前的李珏。他平静地迎上那名孙姓统制审视的目光,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山岗边缘,让自己的身形完全暴露在对方视线中。他衣衫破烂,多处染血,面容消瘦憔悴,但脊梁挺直如松,目光沉静如水。
“在下辛弃疾。”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饥渴而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奉山东抗金联盟众将士之托,应张浚张枢密之召,率部南下,共襄北伐。此乃张枢密予李珏将军之亲笔书信及北援先锋军督军印信,请将军验看。”说着,他从怀中取出李珏带来的张浚信函副本(原件已随快马送回)以及那枚临时刻制的“北援先锋军督军”木印,由身边一名亲兵捧着,缓步向前。
那孙统制眉头微蹙,示意身旁一名亲兵下马,取过信函和木印,仔细验看。他看得颇慢,时而抬眼扫视山岗上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尤其在那些携带着“猎隼弩”等北地特有军械、虽疲惫却眼神桀骜的士卒身上停留。
良久,孙统制才将信函和木印交还,脸上却并未露出多少缓和之色,反而淡淡道:“原来是辛……义士。”他刻意省略了“督军”或任何敬称,“信印无误。然则,枢密钧令只言接应,未明言尔等人数、状况,亦未提及……如此众多随军民壮。”他目光扫过队伍中的妇孺老弱,“淮北防务紧要,流民汇聚,易生事端,亦恐混入金人细作。按制,需先行甄别、登记、整编,方可渡河安置。”
这番话,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在每一个北来者的心上。历经九死一生,血战千里,到了“自己人”的地界,却被视为需要“甄别”的“流民”,甚至可能“混入细作”?那股压抑已久的悲愤与屈辱,瞬间在队伍中涌动。
魏胜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怒目圆睁:“放你娘的……!”
“魏胜!”辛弃疾厉声喝止,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魏胜胸膛剧烈起伏,狠狠瞪了那孙统制一眼,终究还是强忍下来,退回队列,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陈亮在一旁,面色铁青,低声对辛弃疾道:“幼安,此非接应,实乃刁难!张枢密岂会如此待我?”
辛弃疾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再次看向孙统制,语气依旧平稳:“孙将军所言,亦是职责所在。我等南下,确为投军报国,非为流亡。麾下将士,皆是与金虏血战余生之忠勇,妇孺则为将士家眷,或北地抗金义士遗属,皆身家清白,可供查问。至于甄别整编……”他略一停顿,目光变得锐利,“辛某既为张枢密所委‘北援先锋军督军’,自当对麾下将士负责。渡河之后,如何安置整编,辛某自会向张枢密当面陈情,听从枢密安排。如今将士疲惫,粮尽药绝,伤员亟待救治,还请孙将军行个方便,先让我等渡河,觅地休整。一切详情,渡河后再议不迟。”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承认对方制度,又明确自身权责,更点出了队伍亟待救助的现状,将皮球踢了回去。
孙统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恼意。他接到上峰命令时,只说是接应一支“北来义军”,人数不详,让“按制办理,严加甄别”,勿使滋扰地方。他本以为不过是几十百来个溃散豪杰,没想到是这么一支浩浩荡荡、虽残破却气势犹存的数千人队伍,更没想到领头之人如此沉稳难缠。
他沉吟片刻,看了看对岸营寨方向,又看了看山岗上那些虽然沉默却眼神不善的北地汉子,终究不敢将事做绝,缓了缓语气道:“辛义士既如此说,本将亦非不通情理。渡河可以,但需分批,且所有人等,需暂时解除武装,兵器车仗,由我军统一看管运送。渡河后,需至指定营地驻扎,不得随意走动,等候枢密行辕进一步指令。”
解除武装?统一看管?如同押送囚犯?
这下,连李珏都忍不住了,沉声道:“孙统制!辛督军乃张枢密亲委之将,所部亦为‘北援先锋军’!岂有缴械渡河之理?此非待客之道,更非待同袍之礼!”
孙统制面色一沉:“李统制!此乃淮北防区军令!非常时期,非常对待!尔等北来,情况不明,为防万一,必须如此!若有不从,便在此等候,待本将禀明上峰,再作定夺!”他语气强硬起来,身后的骑兵也齐刷刷地握紧了兵刃,气氛陡然紧张。
辛弃疾心中冰冷一片。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孙统制个人的刁难,恐怕是来自更高层的某种“默契”或“指示”,意在打压、削弱他们这支北来力量的气势,从一开始就确立“主从”关系。若是乖乖缴械,日后在张浚麾下,恐怕也难有地位可言;若强硬对抗,则可能被扣上“桀骜不驯”、“目无军法”的帽子,甚至引发冲突,给史弥远之流以口实。
两难之境。
就在双方僵持,山岗上北地士卒眼中怒意越来越盛,淮西骑兵也越发紧张之时,淮水对岸,忽然驶来数艘较大的渡船。船上站立数人,为首一人身着绯色文官常服,头戴直角幞头,年约五旬,面白微须,气度俨然。船未靠岸,那文官便朗声道:“前方可是山东辛幼安先生?下官淮西安抚司参议官,周必大,奉张枢密之命,特来相迎!”
周必大?这个名字辛弃疾与陈亮都听过,乃江南名士,以文章气节着称,亦是坚定的主战派,与张浚交好。他竟然亲自来了?
孙统制见到周必大,脸色顿时一变,连忙下马,拱手道:“末将孙捷,参见周参议!”
周必大上了岸,先对孙捷微微颔首,随即目光便落在辛弃疾身上,快走几步上前,不顾辛弃疾满身血污尘土,深深一揖:“幼安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一路辛苦!枢密闻先生将至,欣喜异常,本欲亲迎,奈何军务缠身,特命必大前来,代致歉意与欢迎之忧!”
这番举动,这番言语,与方才孙捷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山岗上的北地众人,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眼眶发热。
辛弃疾连忙还礼:“周参议折煞辛某!辛某何德何能,敢劳参议亲迎?跋涉来迟,更累及将士饥疲伤残,实在愧不敢当。”
周必大直起身,看着辛弃疾憔悴却坚毅的面容,又扫视了一眼山岗上那些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将士,尤其是看到许多担架上奄奄一息的伤员,眼中露出真挚的痛惜与敬意:“诸位义士,忠勇贯日,血战南来,乃我大宋脊梁!何言有愧?”他转身,对孙捷沉声道:“孙统制,辛督军乃枢密贵客,所部将士皆抗金功臣!岂有缴械之理?速去安排渡船,优先运送伤员过河,妥善医治!所需粮草药物,即刻从营中调拨!一切用度,皆记在枢密行辕账上!”
“可是,周参议,上峰有令……”孙捷还想辩解。
“上峰之令,我自会向枢密解释!”周必大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眼下,救治伤员、安顿义士为第一要务!还不快去!”
“是……是!”孙捷不敢再多言,悻悻地领命而去。
周必大这才又对辛弃疾道:“幼安先生,军中陋习,让您与诸位义士受委屈了。还请先生勿怪。渡河事宜,由必大亲自安排。渡河之后,已在南岸预备好营区,虽简陋,可暂作休整。待安顿下来,枢密自会设宴,为先生及诸位将军洗尘接风。”
峰回路转。辛弃疾心中感慨万千,郑重抱拳:“多谢周参议!辛某代麾下数千将士,谢过参议,谢过张枢密!”
渡河的过程,因周必大的亲自督办而变得顺利。伤员被优先送上渡船,送往对岸早已准备好的医营。其余士卒、妇孺,也分批登船。虽然依旧有淮西军士在旁“协助”维持秩序,眼神中不乏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但至少没有了缴械的侮辱。
辛弃疾与陈亮、魏胜、赵邦杰(太行)、李珏等核心人员,乘坐周必大的座船最后一批渡河。船行至淮水中流,望着浑浊翻涌的波涛,和对岸越来越清晰的营寨旌旗,众人心情复杂。
陈亮望着北岸渐渐远去的山岗,低声道:“北客南来,初叩天阍,便遭此冷眼。若非周参议及时赶到,恐成‘楚囚’对质之局。幼安,这南冠……不好戴啊。”
辛弃疾默然望着南岸。那里有他们期盼的“王师”,有名义上的统帅张浚,有周必大这样的正直官员,但也有孙捷这样的官僚,有看不见的“上峰”掣肘,更有史弥远那样的奸佞在暗处窥伺。
“南冠虽重,亦需戴之。”他缓缓道,声音低沉却坚定,“因这冠冕之下,承载的不仅是个人荣辱,更是北地万千遗民之望,是恢复故土之念。纵有千般险阻,万般刁难,这条路,我们既然选了,就要走下去。不仅要走下去,还要让这‘南冠’,戴得堂堂正正,戴出我北地儿郎的气节与分量!”
船,靠岸了。南岸的土地,踏上去的感觉似乎与北岸并无不同,却又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重的界限。
周必大引着他们前往预备好的营区。营区位于主寨西侧,独立成片,帐幕虽旧,却整齐干净,甚至预备了基本的铺盖和炊具。更难得的是,营区旁已设下临时的医棚,有军中医官和药童在忙碌,接收运送过来的伤员。
看着终于得以安顿下来的将士们,辛弃疾心中稍慰。然而,当他目光扫过营区外围那些隐约可见的、属于淮西军的巡逻哨位时,心中那根弦,依旧紧绷着。
叩开了天阍之门,踏入了王师之地。然而,他们究竟是被视为并肩作战的“同袍”,还是需要提防安抚的“客军”,甚或是某些人眼中亟待驯服的“楚囚”?真正的考验,在渡河之后,或许才刚刚开始。张浚的态度,朝廷的风向,以及他们自身如何在这复杂的棋局中立足,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