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内，江源正垂首坐在菩提祖师静室中的蒲团之上。
他将自己此番下山的经历，所见所闻，所思所惑，尤其是那碧波潭的惨状，本钵国的杀戮以及自己心中那无法排解的迷茫与悖论，原原本本，细细陈述了一遍。
菩提祖师静坐于上，面容古井无波，耐心听完了弟子这冗长且沉重的叙述。
他并未立刻解答那纷繁复杂的对错之辩，只是拿起手中的拂尘，轻轻为江源掸去肩头沾染的些许风尘与血煞之气，动作舒缓而宁静。
静室中檀香袅袅，良久，祖师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仿佛能涤荡心头的一切迷茫。
“知晓越多，疑惑越多，想的越多，烦恼越多。”
他目光落在江源身上，带着一丝怜惜与安慰，“你这孩子，与旁人都不同，你尚在稚龄，未入我门之前，心中便已生道，且非是那些旁门左道，机巧小道，而是一条不同寻常的煌煌正道。”
祖师微微一顿，语气中带着几分感叹，“只可惜，这茫茫三界，亿万生灵，能真正明悟此道者，实乃凤毛麟角，故此，才显得你处处皆透着那孤直之气，此乃三界之错，非是你错。”
“若那李靖明此道，行此道，便不会对那些水族施下雷霆手段，若那祭赛国国主明悟此道，便不会对本钵国兴师泄愤，可惜啊，一切因你而起，使你也罪孽缠身。”
“师父可有建议与我？”江源听着菩提的安慰，心里倒也没那么难受了。
菩提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纵使为师也不能否定正道，但你的道太异于常人，若是一成不变，勉力坚持，最终必定免不了骨断筋折，道心崩溃，有时也该舍弃一些东西才行。”
“十岁遇道，不明其然，玩乐为天，二十看道，能明其意，痛快为主，三十听道，只懂皮毛，生存至上。”
“世间道理万千，经历的多了，看的多了，再遇到同样的事，心中的感悟自然就变了，为师若强行更改，难免不合你心意。”
“但为师却有两条路与你。”
菩提看向江源，字字清晰，“一者，你如今神通已学不少，法力亦是不弱，自保有余，更兼机敏聪慧，悟性非凡，出去见见天地，大道自明。”
“但此路却难免起些争端，需你看破，放过，知错，改拙，需你趋吉避凶，趋存避害，修养己身，否则便是一条死路。”
菩提看了江源片刻，继续沉声说道，“二者，与你师兄悟明一样，待在山中，眼不见为净。”
“这世间不公之事太多，你今日替童子明冤，明日要不要去南赡部洲替那些马蹄下枉死的百姓昭雪？”
“待到山花烂漫，万亿生灵皆行你道时，自然不会骨断筋折，但此路却难免无趣，对你这个年不过百的童子而言，却是有些残忍。”
菩提说罢又是摇了摇头，“世间难有完全事，盈极必有缺，有缺才是满，这两条路，你自思量。”
江源闻言却是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面露难色，“师父，我不想离开山门，但也不想枯坐山中……”
菩提拿拂尘轻敲江源脑袋，笑骂道，“你这痴儿，还是这般，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让你出师又不是赶你走，这山门自在这里，道理亦在这里，山中又不多你一张嘴，你那师兄悟明出师一千多年了，不还在为师这里混吃混喝。”
“你心中自有方寸，惹不出泼天罪过，纵使犯下些许小错也无伤大雅，能拿下你的，你提为师名字便是。”
“多谢师父，弟子考虑考虑。”
江源闻言连忙磕头谢恩，心里松了一口气，有悟空的样子在前，他还以为是让自己在逐出师门和老死山中二选一呢。
玉帝前脚才试探要自己出师，言语中好像和菩提祖师很熟一样，结果后脚师父便提让自己出师，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想。
“师父，您是不是和玉帝很熟啊。”江源殷勤的给菩提面前的茶盅添了水，小声问道。
“道亦不同。”菩提挥了挥拂尘，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你且去吧。”
见菩提不愿多说，江源也只好躬身退下，不过经菩提的一番提点，他心中的那些自我质疑与纷乱，终究是稍稍沉淀了几分。
他缓步来到洞府门外。
抬眼望去，只见那简陋的茅草屋前，丑儿与珠儿两个小家伙依旧如他离开时那般，各自盘膝坐在一方青石之上。
双目微阖，呼吸匀长，正沉心于各自的修行课业之中，仿佛外界纷扰皆与二人无关。
而一旁古松之下，被仙索松松垮垮拴着脖子的青鹿，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硕大的鹿脑袋歪靠在粗壮的树根上，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涎水，那模样与一头死猪也无甚分别。
江源一时也有些羡慕这三个家伙，果然如菩提所说，想的越多，烦恼越多。
但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别人心情舒畅，尤其是看这青鹿吃饱喝足睡得又香，江源的心中难免多了几分怨气。
他走到松树旁，轻轻一脚踢在它的屁股上，青鹿顿时惊醒，硕大的鹿眼骤然睁开。
待看清是江源回来了，顿时手忙脚乱地挣扎起身，慌忙用前蹄将那几卷早已被它口水濡湿，边缘都有些发霉的竹简扒拉到面前。
“主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静悄悄的？”
“这几日给你安排的功课完成的如何？若是等下背不下来，我看以后不止要栓你，还得骑着你用鞭子抽才成！”
江源如往常一般，照旧开始考校丑儿珠儿的修行功课，询问经义，点拨关窍，两个少年自是恭敬应答，将自身领悟与不解之处一一禀明。
他现在也需要静一静，与他们三个待在一起，却是能像他与猴头在一起一般心平气和。
如此这般，转眼又是数日。
这一日，方寸山外忽有水气涌动，两道身影按下云头，显出身形，正是那泾河龙王与他那儿子小鼍龙。
泾河龙王面色带着几分局促与诚恳，那小鼍龙则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脑袋几乎要缩进自家父王的袍服之后，眼神躲闪，连抬头看江源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泾河龙王快步上前，对着正于洞府前空地上指导丑儿珠儿的江源便是深深一揖，语气充满歉意。
“真君，前番是我这孽子无知，胆大包天，竟敢两次搅扰仙山清净，冲撞真君！今日特带他前来，向真君负荆请罪，还望真君海涵，勿要与他这蠢货一般见识。”
说罢，他脸色一沉，回身便是一脚，不轻不重地踹在小鼍龙的屁股上。
“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整日里不思进取，偏听偏信，竟将那玄武甲片错认作什么能提纯龙族血脉的荒唐至宝，真是愚不可及！昏了头了！还不快滚过来，给真君磕头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