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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
丁凡没有开办公室的主灯，只留了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片小小的光明里，而光明之外，是无边无际的、被黑暗吞噬的巨大空间。
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江州市。这座城市已经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化作一片由无数光点组成的、沉默的星河。万家灯火，璀璨如织，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背后，或许都有一个安宁的梦。
可丁凡的心，却像被寒冬的冰水浸泡过，冷得彻骨。
钱振国那张在回溯画面中运筹帷幄、视人命如草芥的脸，与窗外这片繁华的夜景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而尖锐的讽刺。原来，在这片璀璨之下，滋生着如此冷酷的掠夺。
他缓缓坐回那张象征着权力的红木办公桌后，宽大的座椅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空气里，还残留着那堆故纸卷宗散发出的、混合着尘埃与时光的陈腐气息。它们不再是一堆冰冷的材料，而像是一座纸做的坟墓，埋葬着一个叫李志强的男人十年的青春、才华与尊严。
丁凡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张脸——周立国。
那张布满皱纹、不苟言笑，仿佛用规章制度雕刻出来的脸。
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案子给我？
这个问题，在丁凡的脑中盘旋不去。起初，他以为是考验，是新上司对一个声名鹊起的下属的敲打与试探。可是在窥见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后，丁凡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天来案件审理室报到时的情景。周立国因为他档案里的一个标点符号，就让他打回去重改。那时的丁凡，只觉得这位老主任有些刻板，甚至不近人情，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宣示着自己的权威。
可现在，丁凡忽然品出了另一层味道。
一个将程序和规矩看得比天还大的人，当他面对一份“完美”的卷宗时，他会看到什么？
这份李志强案的卷宗，从程序到实体，从证据链到逻辑闭环，都堪称完美。完美到让任何一个试图质疑它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下手的破绽。
但对于周立国这样的老纪检，一个跟案卷打了三十年交道的老“匠人”来说，这种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完美。就像一幅画，精美绝伦，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笔触；一张脸，五官标致，却没有一个毛孔。这种天衣无缝，本身就充满了人工雕琢的虚假气息。
周立国一定早就察觉到了。
他或许不知道背后的人是钱振国，不知道那场精心策划的围猎。但他一定从那份卷宗里，嗅到了那股精心编排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他看到了那三个一模一样的错别字，看到了李志强前后矛盾的供述，看到了那张被划坏的关键光盘……他看到了一切不合常理的“巧合”。
但他没有证据。
在强大的、由权力编织的“事实”面前，他所有的怀疑，都只是苍白的直觉。他无法推翻它，甚至无法公开质疑它，因为那会让他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他只能在那份最终的审理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后面加上了那句“持保留意见”。
那不是一句简单的批注。
那是一个在黑暗中坚守了三十年的老纪检，在无能为力之时，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在这座纸坟上，刻下的一道不屈的划痕。是一颗埋在土里，等待惊雷的种子。
丁凡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多年前，周立国在那份报告上写下这几个字时的场景。他一定是沉默了很久，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内心充满了愤怒、不甘与孤独。
而现在，他把这份卷宗，这个他藏在心底多年，碰都不敢碰的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
扔给了这个初来乍到，却已经掀翻了一位副市长的年轻人。
丁凡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考验，或者说，不仅仅是考验。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接，一种绝望中的试探。周立国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丁凡发出一个信号，一个提问。
他仿佛在说：小子，你很有本事，也很猛。但你敢不敢碰一碰这个案子？我当年没能撼动它，你，敢吗？
这更是一种无声的求助。
他像一个在孤岛上坚守了太久的哨兵，终于看到远方来了一艘似乎足够坚固的船，于是他点燃了那堆准备了多年的烽火，不为求救，只为看看来船的反应。是绕道而行，还是会驶向这座被诅咒的岛屿。
想通了这一切，丁凡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周立国的敬佩，也有一种被同类寻获的慰藉。原来在这座冰冷的官场里，自己不是唯一的逆行者。
这位看似油盐不进的老古板，这位被许多人私下里称为“老顽固”的审理室主任，原来和自己一样，都是那种骨子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只是他的锋芒，早已被岁月和现实磨平，藏在了那副古板严肃的面具之下。
丁凡知道，自己不能再单打独斗了。
对付一个陈敬东，他可以靠着系统的“王炸”和舆论的引爆，出奇制胜。但要挑战钱振国这样一尊盘踞在政法系统顶端，将权力与规则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鳄，只靠匹夫之勇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盟友。
而周立国，这位程序正义的化身，这位在纪委内部德高望重，掌握着案件审理最终关卡的老主任，是他必须，也最值得争取的盟友。
可是，该如何争取？
直接跑过去，告诉他自己有钱振国犯罪的视频证据？
丁凡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那太愚蠢了，不仅会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更是一种对周立国的轻视。那等于在说：你看，你一辈子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动动手指就搞定了。
那不是争取盟友，那是缔造一个新的敌人。
丁凡缓缓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灯光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
他必须用周立国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方式，向他递上一份“投名状”。这份投名状，必须精准地切中周立国最看重、最偏执的那个点。
程序！
丁凡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重新落回到那堆小山似的卷宗上。
他脑海里已经有了钱振国犯罪的完整证据链，但他现在要做的，是暂时忘掉它。他要像一个真正的、一无所知的案件复核人员那样，重新审视这份卷宗。
不，比他们更苛刻。
他要像一个拿着放大镜的古董鉴定师，去审视一件号称天衣无缝的赝品。他要找的不是内容上的真假，而是制作流程上的瑕疵。一个签名的时间错误，一个盖章的顺序颠倒，一个不符合规定的询问地点，甚至是一个卷宗页码的微小涂改……
任何一个微小但致命的程序违法点，都将是他打开周立国心门的那把钥匙。
他要让周立国看到，自己不仅有挑战强权的勇气，更有足以支撑这份勇气的、和他一样严谨甚至更加严谨的专业能力。
他要用周立国最信奉的武器，来赢得他的信任。
丁凡深吸一口气，胸中的寒意与激荡，最终都沉淀为一片绝对的冷静。他走回桌边，将那盏台灯的光调到最亮，然后，他搬过一张椅子，坐到了那堆故纸堆前。
他没有再去碰那份已经被“污染”的正卷，而是抽出了公安机关最原始的侦查副卷，从第一页开始。
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像一个准备进行一场持续数十个小时的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
今夜，注定无眠。他要在这座纸做的坟墓里，为那个沉冤十年的灵魂，也为自己，找到第一缕可以撬动巨石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