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风里已裹着除夕的热闹。
宫道两侧的红灯笼早挂满了。
绯红的灯笼点缀在银装素裹的雪面，说不出的喜庆。
夏以沫提着裙摆走在前面，毛茸茸的雪狐披风领。
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手里还揣着一个汤婆子。
身后的海英脚步轻缓，食盒拎得稳稳的，里面躺着刚从御膳房取来的云片糕。
这糕点最是讲究，要用上好的糯米磨三遍。
夹着桂花蜜和松仁，蒸透后切得薄如蝉翼。
配师尊常喝的雨前龙井正好。
“殿下，您慢些，这石面沾了雪，滑。”
芳华撑着油纸伞追上来，伞面是素白的。
只伞骨处描了圈银线，怕挡了公主的视线。
夏以沫回头笑了笑，指尖轻轻推开芳华伸来的手：
“放心，我梅花走桩都练过，还能在自家宫里摔着？”
话音刚落，她已踏上摘星楼的第一级台阶。
高台风大，雪突然密了些，落在伞面上簌簌响。
就在这时，一声高亢的鸦鸣划破风里的暖意。
海英心下不安，攥紧了食盒，眉头拧成了川字。
宫里最忌乌鸦，说是鸦鸣主凶不吉利。
何况这摘星楼是国师黎深的清修地，向来只有飞鸟绕梁，哪来的乌鸦？
夏以沫也顿住脚步，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只黑得发亮的乌鸦在低空盘旋，羽毛油光水滑，显然是被精心养着的。
它转了两圈，竟直直落在了高台西侧的男子肩上。
那男子实在太高，夏以沫需得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轮廓。
玄色锦袍裹着挺拔的身形，衣摆处绣着暗纹云螭。
金线在雪光下若隐若现，不仔细看竟瞧不出来。
外头披的披风是极难得的水貂黑毛，毛锋蓬松柔软。
雪落在上面也不化，只轻轻沾着。
倒衬得那黑更沉、白更净。
他的脸像被玉雕师耗尽心思琢磨过。
眉骨高挺，眼窝深邃，鼻梁直而锋利，薄唇紧抿时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倨傲。
最惊人的是他的头发，不是寻常男子的乌发，而是像落了满肩初雪的白。
只用一只赤金冠束了半头，余下的发丝垂在披风上。
风一吹，竟带着种惊心动魄的贵气。
乌鸦在他肩上蹭了蹭，他抬手，指尖戴着枚墨玉扳指。
轻轻拂过鸦羽，动作竟有几分难得的柔缓。
可下一秒，他的目光扫了过来。
那眼神太冷，太傲。
像站在云端看地上的蝼蚁，带着天生的俯视感。
芳华和海英忍不住屈膝，连呼吸都放轻了。
唯有夏以沫还站着，她习武多年，自认胆气不弱。
可此刻被那目光锁住，竟觉得心口发紧，连风都像停了。
“你是……”
夏以沫刚开口，就见男子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只那双睥睨的眼又落回她身上，仿佛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摘星楼里隐约飘来墨香，是师尊惯有的松烟墨味。
可眼前这男子的气场，却比楼里的墨色还要沉，还要压人。
雪粒还在簌簌落着，青石板上积了层薄白。
唯有那只乌鸦浑然不觉周遭的低气压。
它从秦彻肩头飞落时，翅膀带起的风扫开了两瓣雪。
落地后也不怯生，反倒一蹦一跳地凑到夏以沫脚边。
尖喙在雪地里轻轻磕了两下，不是乱啄。
倒像孩童讨糖似的，红宝石一般的眼神亮得很。
夏以沫被它这通人性的模样逗得微怔，下意识触了触食盒的木盖。
她掀开食盒一角，取了块云片糕。
糕片薄得能透光，桂花蜜的甜香混着雪气漫开。
她指尖轻轻捻碎，将碎屑撒在乌鸦面前的雪地上。
乌鸦立刻凑上去，小脑袋一点一点啄着。
黑亮的羽毛上沾了点糕屑，竟显得有几分憨态。
啄了两口，它忽然抖了抖翅膀。
爪子在雪地上蹬了蹬，竟想往夏以沫的肩头飞。
“梅。”
一个字，冷得像高台刮过的寒风。
没带半分情绪，却让乌鸦的动作猛地顿住。
夏以沫抬眼望去，高台上的秦彻眉峰微蹙。
墨玉扳指在指尖转了半圈，眼神落在乌鸦身上时，竟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威慑。
那乌鸦像是听懂了警告，扑棱着翅膀往后退了两步。
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地上的糕屑。
最终还是振翅飞回秦彻肩头，乖乖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披风。
秦彻没理它，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夏以沫。
视线停在了那张莹白如玉的脸上。
就在这时，摘星楼的朱漆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青布道袍的小道童走出来。
发髻上系着根素木簪，道袍下摆沾了点炉灰，显然是刚在里面侍弄过炭火。
他见了夏以沫，立刻停下脚步。
双手合十做了个稽首礼，声音恭敬却不拖沓：
“殿下安好，国师今日有要事相商。
午后的课业暂且延后，还请殿下先回。”
夏以沫点点头，没多问。
师尊向来守时，既说有要事，必是要紧的。
她回头示意海兰把食盒递给道童：
“劳烦小道长把这个交给师尊，里面是刚做的云片糕，配茶正好。”
道童接过食盒，又行了一礼，转身往楼里去了。
夏以沫站在原地，想起方才高台上的男子，下意识抬头望去。
高台西侧的雪地上，只剩几串浅浅的脚印。
玄色披风的影子像是被风雪吞了似的，连那只黑亮的乌鸦也没了踪影。
风卷着雪粒吹过，只余下摘星楼檐角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