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至姚州时,沈章本不欲多事,只想尽快北返。
但转念一想,张谦毕竟是她在姚州任上名正言顺的上官,
三年来虽未特别亲近,却也未曾在公务上刁难,在考评时也算说了几句公道话。
官场之上,此番离别,或许经年不见,礼数不可废。
况且,她此番回京“听候任用”,张谦作为了解她云川政绩的原上司,将来若有机会,他的态度或许仍有分量。
于是,沈章命车队在姚州驿馆暂歇,递了拜帖去刺史府。
张谦很快便回了帖,邀她过府一叙。
再次踏入刺史府,心境已截然不同。
上次是下官述职,忐忑中带着期盼。
此番却是卸任辞行,平静里藏着未知。
张谦在花厅见她,已屏退左右。
他仍是那副儒雅模样,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明显的倦色与感慨。
“沈县令……不,如今该称沈四娘子了,”
张谦示意她落座,亲自斟了茶,语气颇有些复杂,
“一路辛苦。交割可还顺利?”
“托使君的福,一切皆按章程,已然交割清楚。”沈章接过茶,恭敬答道。
“顺利便好,顺利便好……”
张谦啜了口茶,目光望向厅外摇曳的竹影,
沉默了片刻,忽而长长一叹,
“你是个能干的,云川这三年,不容易。本官……都看在眼里。”
这话说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味道,超出了纯粹的客套。
沈章心中微动,垂眸道:“皆是仰赖使君支持,朝廷洪恩。”
张谦摆了摆手,似是觉得这些官话有些乏味。
他转过脸,看着沈章,眼底流露出同病相怜的怅然:
“沈四娘子可知,本官……大约也快离任了。”
沈章微怔,抬眼看他。
“吏部的调令已至,”张谦语气平淡,却难掩无奈与自嘲,
“说是另有任用,让我在此等候接任官员,交割完毕,便需启程赴京。”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说来也是巧,你我倒成了先后脚。这姚州……本官经营也有五载了。”
原来如此。
沈章恍然。
难怪张谦今日神态格外不同,少了几分上官的架子,多了几分即将离任者的疏淡与感慨。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权衡利弊、评判下属的刺史,
而更像一个同样被朝廷文书摆布,即将奔赴下一个未知之地的同路人。
“使君治姚州五载,民风安定,政通人和,朝廷定是倚重,方调使君回京大用。”沈章顺着话头,说了句得体的宽慰之言。
“大用?”张谦摇头,笑得有些萧索,
“宦海浮沉,身不由己罢了。
此番回京,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他顿了顿,看向沈章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提醒,
“沈四娘子,你此番回去,想必亦是‘听候任用’?”
“是。”沈章坦然承认,这并非秘密。
“京城不比边州,水深浪急。”张谦语气转为郑重,话语也直接了许多,
“你既有才具,又有……那般出身与际遇,瞩目者众,行事更需万分谨慎。
吏部既已决议调你离云川,其中深意,你当细思。
往后之路,恐怕不会比在云川轻松。”
这已是超出了寻常上下级关系的提点。
沈章心知,这既是张谦自身离任前心绪的流露,或许也夹杂着对她这三年实实在在做出政绩的一份认可与惜才之意。
“多谢使君提点,沈章铭记于心。”她起身,郑重一礼。
张谦也起身,虚扶一下,语气复归平和:
“罢了,你我皆是赶路人。望你此去长安,一切顺遂。他日若有机缘,或可再会。”
拜别张谦,走出刺史府,姚州城的喧嚣扑面而来。
沈章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的府邸,心中波澜微起。
张谦的调离,看似与她无关,却又隐隐印证着朝局的不稳与人事的翻覆。
连一州刺史都如浮萍般难以自主,她这个小小的前县令,回京之后,又将面临怎样的风浪?
在姚州盘桓的三四日,她并非只是客套应酬。
通过苏秀早已安排好的渠道,她得知了更多消息,
吏部对张谦的调动颇为突然,接任者据说是某位宗室子弟的心腹。
姚州乃至剑南道官场,似乎也因这几番人事变动而暗流隐隐。
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让她对即将踏足的长安,更多了一层深沉戒备。
那里等待她的,绝不仅仅是“听候任用”四个字那么简单。
车轮再次向北滚动,带着沈章和她的家人,缓缓驶入了帝国更核心、也更叵测的旋涡之中。
出了姚州城界,官道两旁渐渐由市井屋舍变为田野山丘,人烟稀少起来。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孤寂,衬得车厢内的寂静更加分明。
沈章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梳理着姚州之行的种种见闻。
前面祖父沈洵所乘的车驾缓缓停下,仆从过来传话:
“主人请四娘子过去说话。”
沈章心中一凛,整理了一下衣襟,下了车,走到沈洵马车前。
沈洵掀开了车帘一角,示意她上车。
车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沈洵靠坐在软垫上,膝盖上盖着薄毯,手中并未持书,只是平静看着孙子。
那目光不仅仅是祖父的慈爱,更添了几分历经宦海、洞察世情的通透与凝重。
“坐。”沈洵指了指对面。
沈章依言坐下,垂首恭听。
沈洵没有立刻开口,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景物,仿佛在斟酌词句。
半晌,他才缓缓道:“章儿,姚州这一路,感觉如何?”
沈章想了想,如实道:“张刺史似有离任之慨,言谈间对京城颇有顾虑。姚州官场,似也不甚平静。”
沈洵点了点头:“张谦是明白人,他的调任,亦是信号。你可知,他为何特意提醒你京城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