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科取士一事，被陈海一句“暂不开”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整个临时朝堂的气氛，一连几日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古怪。
钱谦益那帮旧臣们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上朝时一个个低眉顺眼，再不敢多言半句，可那眼神里的不甘与抵触，却怎么也藏不住。
而宋献策、洪承畴这些被陈海倚重的新贵，则一个个精神振奋，摩拳擦掌，只觉得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眼前徐徐展开，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时辰来做事。
朝堂之上，泾渭分明，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这日，压抑的气氛终于被打破。
户部一名从前明留任的老侍郎出列，小心翼翼地奏报道：“启禀秦王，如今京城已定，天下归心在即。国不可一日无钱，新朝当有新气象，臣恳请我王早日颁定钱法，铸造新钱，以示正统，安定市面。”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无人能够反驳。
钱谦益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这可是个挽回颜面的好机会。
他立刻出班附议：“王侍郎所言极是！我王，铸币乃国之大典，关乎国体。臣以为，当依循古制，以铜为本，铸‘开元通宝’之形，上铸新年号，下铸‘通宝’二字，彰显我朝气度，布告四海！”
他话音刚落，立刻便有十几名旧臣跪倒一片。
“臣等附议！”
看着这熟悉的场面，赵老四在武将队列里翻了个白眼，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罗虎，压着嗓子嘀咕：“又来了又来了，这帮老家伙，除了会跪还会干啥？不就是造几个铜板嘛，至于跟天塌下来一样？”
罗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嘴唇却微微动了一下：“闭嘴。”
陈海坐在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没看钱谦益，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新任的商业部部堂，陆文凯。
陆文凯今天也穿着一身崭新的二品官服，虽然人年轻，但站在一群须发皆白的老臣中，却自有一股精明干练的气场。
他接收到陈海的目光，心领神会，立刻出列。
“我王，臣有不同看法。”
陆文凯一开口，钱谦益便皱起了眉头，眼神里满是不屑。
一个满身铜臭的商贾，也配在朝堂上议论国之大典？
只听陆文凯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钱大人所言，乃是历朝历代之旧法。然，时移世易，旧法未必适用于今日。铜钱笨重，不利大宗交易。民间富商巨贾，交易动辄万两，皆用银票。然银票由各家钱庄、票号私发，信誉不一，极易伪造，时有倾兑风潮，一旦崩塌，便有无数商户百姓倾家荡产，于国于民，皆是大害。”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臣以为，与其铸造铜钱，不如由朝廷牵头，设立一处总领天下银钱的官办‘大钱庄’！发行统一的、由朝廷信誉担保的‘宝钞’，上至万两，下至一钱，皆可流通。如此，既方便商贸，又能将天下财富，尽归于朝廷掌控！”
“一派胡言！”钱谦益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宝钞？大明宝钞的教训忘了么！从洪武爷到如今，早已成了一堆废纸！你这是要重蹈覆-辙，祸乱天下！”
“钱大人此言差矣。”陆文凯立刻反驳，“大明宝钞之所以败坏，在于滥发无度，朝廷无银可兑。而我所言之宝钞，必须以足额的白银、黄金作为储备，百姓随时可凭宝钞，到官办钱庄兑换等额之金银！信誉，才是根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立刻就在朝堂上争辩起来。
旧臣们纷纷支持钱谦益，痛斥陆文凯是奸商误国，心思叵测。
而宋献策、洪承畴等人则目光闪烁，显然从陆文凯的话里，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控制天下财富？
这可比单纯的铸币，要有意思多了。
眼看朝堂又要变成菜市场，陈海终于抬了抬手。
“都停下。”
他一开口，争吵声戛然而止。
陈海站起身，缓缓说道：“陆文凯说的，是‘术’。钱谦益说的，也是‘术’。你们争论的，只是用什么工具。但孤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
“这件事，关乎国之血脉，社稷之根本。兹事体大，今日不议。”他看向陆文凯、宋献策、洪承畴等人，“今晚，你们几位来书房一趟。”
说罢，他再次拂袖而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
当晚，皇宫，临时辟出的书房内。
烛火通明。
宋献策、洪承畴、陆文凯、姜涛、周平悉数在座。
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陈海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那上面不是山川河流，而是一幅简易的全国经济地图，标注着各地的主要物产、商路和人口。
“主公，您今日在朝堂上所言国之血脉，究竟何意？”宋献策率先开口，他知道，陈海每次在这种场合说出的话，都将决定未来的走向。
陈海拿起一根木杆，在地图上点了点：“你们看，这是粮食，这是铁矿，这是布匹，这是盐。它们通过商路，从一地流向另一地，就像人体的血液，滋养着四肢百骸。而让这一切流动起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钱。”陆文凯脱口而出。
“对，是钱。”陈海点头，“但钱，不仅仅是交易的工具。它本身，就是一种武器，一种比刀剑火炮更可怕的武器。”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
陈海看向他们，缓缓道：“春秋之时，管仲辅佐齐桓公，欲伐楚国。但他没有直接出兵，而是下令齐国高价收购楚国特产的鹿。楚国百姓见贩鹿利大，纷纷放弃农桑，漫山遍野去抓鹿。一年之后，齐国突然停止收购，并关闭关口。此时楚国田地荒芜，粮价飞涨，国库空虚，百姓无以为食。齐军兵不血刃，楚王便只能俯首称臣。”
他放下木杆，声音变得低沉：“这便是‘轻重之术’。通过操纵一种商品的价格，就能摧毁一个国家的根基。那么，如果我们操纵的是所有商品都离不开的‘钱’呢？那会是什么样的力量？”
书房内，落针可闻。
洪承畴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宋献策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而陆文凯，则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作为商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其中的恐怖之处。
陈海继续道：“如今，天下的钱庄、票号，都掌握在地方士绅、豪商手中。他们可以随意发行银票，可以联手抬高粮价，可以囤积居奇。他们就像附着在国家血脉上的无数个小阀门，可以随时截断血液的流动，让一方百姓陷入饥荒，让朝廷的政令出不了城门。大明的灭亡，战乱是表，根子，就坏在这里！”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孤要做的，不是简单地铸造新钱。而是要设立一个‘国家钱庄’，或者，叫它‘大秦银行’！”
“这个银行，将是唯一有权发行货币的机构！从今往后，所有私人钱庄发行的银票，都将是非法的！”
“它将成为国家的总金库，所有税收，都将存入其中，再由它统一划拨给各部、各军。”
“它还将向外借贷！农人春耕缺钱买种子，可以找农业钱庄低息借贷；商人出海贸易缺本钱，可以找商业钱庄担保借贷！我们要让钱，像水一样，流到最需要它的地方去，而不是淤积在少数人的地窖里发霉！”
“最重要的一点，”陈海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通过控制货币的发行和借贷的松紧，朝廷将能调控天下物价，奖励农耕，扶持工商，抑制豪强！这，才是真正的‘国之血脉’！我们必须把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一番话说完，整个书房都安静得可怕。
良久，陆文凯“扑通”一声，竟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声音都在颤抖：“主公……不，我王……您……您简直是……是天纵之才！此法若成，何止是开朝立代，简直是开创万世未有之新局啊！”
他不是在拍马屁，而是真的被震撼到了。
陈海描绘的蓝图，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商人的想象极限。
这已经不是经营，而是神只般地在拨弄整个天下的经济脉络！
宋献策也长身而起，对着陈海深深一揖：“主公深谋远虑，臣，远不及也。若银行真能如主公所言，则天下百姓，再无豪强鱼肉之苦，国家亦可长治久安。臣，万死不辞，必将此事办成！”
唯有洪承畴，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王爷。此策，固然是经天纬地之才。但……您可知，此策一旦推行，您将与谁为敌？”
陈海静静地看着他。
洪承畴一字一顿地说道：“您将与天下所有的士绅、门阀、豪商为敌！官绅一体纳粮，断的是他们的财路。而这‘国家银行’，是要挖断他们的根！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来阻挠，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这其中的凶险，恐怕……不亚于和多尔衮决战于沙场！”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从狂热变得冰冷。
陈海却笑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紫禁城被烧毁的残垣断壁。
“决战？”他轻声道，“真正的决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而坚定。
“旧的骨头已经敲碎了，新的血脉必须建立起来。谁敢挡在这条路上……”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冰冷的杀意，却让书房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一次，他不会再退让。
谁敢阻拦，他不介意杀几个，敬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