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七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更早。
绵竹关外的官道上，积雪没到了脚踝，寒风卷着雪沫子，像刀子似的刮在行人脸上。一队流民蜷缩在路边的破庙里，个个面黄肌瘦，身上裹着破烂的麻布，怀里揣着冻硬的糠饼，牙齿打颤的声音盖过了庙外的风声。
“爹，我冷……”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往男人怀里缩了缩，小脸冻得发紫。男人将孩子搂得更紧，目光落在庙外那片光秃秃的田埂上，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那是他家的地，去年还种着水稻，今年开春被官府征了去，说是要给北伐的军队养马。如今稻子没了，马也没见着，一家人却只能跟着流民往成都逃，想着或许能在城里讨口饭吃。
破庙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雪灌了进来，几个穿着皂衣的衙役扛着木棍站在门口，为首的歪戴着帽子，眼神像鹰隼似的扫过庙内：“都给我出来！刺史大人有令，凡流民一律迁往南中，不得在关内逗留！”
流民们顿时慌了，有人哭喊道：“官爷行行好，南中瘴气重，我们去了也是死啊！”有人跪下来磕头：“我们就是想找口饭吃，求官爷开恩……”
衙役们却不管这些，举起木棍就往人堆里打：“少废话！这是上头的命令，谁敢违抗，拖出去杖毙！”
混乱中，一个老汉被打得趴在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望着衙役们的背影，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当年先帝在的时候，哪会这样对我们啊……”
这话像一根针，刺中了所有人的痛处。破庙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呜咽的声音，和压抑的啜泣。
成都城内，与关外的萧索截然不同。
蜀王府的暖阁里，炭火燃得正旺，映得满室通红。后主刘禅斜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璧，面前的矮桌上摆满了珍馐——清蒸江团、红烧犀筋、蜜渍荔枝，都是寻常百姓连见都见不到的东西。
黄皓站在一旁，谄媚地笑着：“陛下，这江团是今早从锦江里捞上来的，新鲜得很，您尝尝？”
刘禅懒洋洋地夹了一筷子，嚼了几口，皱起眉头：“没什么味道，不如上次李严送来的那只烤鹿腿好吃。”
“陛下说的是，”黄皓连忙应道，“李大人刚从江州送来一批野味，说是特意给陛下补身子的，奴才这就让人去取？”
刘禅摆了摆手：“罢了，没意思。对了，丞相那边有消息吗？”
“回陛下，”黄皓的声音低了些，“丞相在祁山与魏军对峙，上个月送来奏报，说粮草不济，想让陛下从成都调些粮过去。”
刘禅“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粮草不是一直有吗？让户部去办就是了。”
“可户部那边说，库房里的粮不多了，”黄皓迟疑道，“王尚书（王连之子王山）说，今年蜀地大旱，秋收减了三成，又要供应前线，还要给吴地送礼，实在是周转不开……”
“送礼怎么能停？”刘禅顿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孙权那边要是不高兴了，断了同盟，曹魏来打我们怎么办？你让王山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从百姓手里多征点粮嘛，他们还能饿着不成？”
黄皓连忙点头：“陛下圣明，奴才这就去办。”
他转身要走，却被刘禅叫住：“等等，听说最近关外有不少流民？”
“是，”黄皓道，“不过奴才已经让人把他们都迁往南中了，省得在城里碍眼。”
刘禅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好。这些流民最是麻烦，留在城里万一闹出什么乱子，影响朕的兴致。”说罢，他又拿起那枚玉璧，对着炭火照了照，“这玉倒是不错，可惜不够大，黄皓，你说要是把南中那边的玉石矿都开了，能不能弄个更大的？”
黄皓眼睛一亮：“陛下英明！南中多的是玉石，还有铜矿、铁矿，只要多派些人手去开采，别说玉璧，就是给陛下铸一座玉宫殿都够了！”
刘禅听得眉开眼笑：“好！那就让李严去办，他不是在江州吗？离南中近，让他多征些壮丁，好好开采开采！”
暖阁外的风雪还在呼啸，而阁内的君臣，正为着虚幻的享乐，盘算着如何榨取这片土地最后一丝生机。
三日后，征粮的文书贴满了蜀地各州县的告示栏。
广汉郡的告示栏前，围满了百姓，有人念着上面的字，声音越来越低：“……今岁军饷短缺，特加征粮税三成，凡隐匿田产、抗缴粮税者，斩立决……”
“三成？”一个老农手里的锄头“哐当”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去年就加了两成，今年又加三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我家那点粮，够自己吃都勉强，哪还有余粮缴税？”一个妇人抱着孩子，眼泪直流，“官府要是来抢，我们全家就只能饿死了！”
“听说绵竹关那边，已经有人被逼得造反了，”一个年轻汉子压低声音，“官府派了兵去镇压，杀了好多人……”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有人开始收拾东西，想往深山里躲；有人则望着告示栏，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此时的丞相府，诸葛亮正对着一份流民安置册发呆。册子里密密麻麻记着各州县流民的数量，三个月内，竟从三千涨到了一万，而南中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迁往当地的流民因水土不服、缺医少药，已经病死了近三成。
“丞相，”杨仪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急报，“广汉郡奏报，说百姓因不堪粮税重负，已经开始聚众闹事，郡守请求派兵镇压。”
诸葛亮猛地站起身，胸口一阵发闷，他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派兵镇压？他们忘了自己是谁的官，是谁的兵了吗？”
杨仪叹了口气：“可陛下已经准了，还让李严从江州调兵……”
“李严？”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拔高，“让他去？他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
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广汉郡的位置：“那里是蜀地的粮仓，百姓一旦被逼反，后果不堪设想。传令下去，让赵云率五千精兵前往广汉，但不是去镇压，是去安抚！告诉百姓，朝廷会减免他们的粮税，会给他们拨发救济粮！”
“可……可粮草从哪来？”杨仪面露难色，“库房里真的空了。”
诸葛亮沉默了，目光扫过案上那封来自祁山的急报——前线将士已经开始吃野菜了。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些跟着他北伐的士兵，想起他们在战场上挥刀杀敌的模样，想起他们看着他时，眼里闪烁的“兴复汉室”的光芒。
“把相府的存粮都拿出来，”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还有我私人的俸禄，都换成粮米，先送去广汉。”
“丞相！”杨仪急了，“那您怎么办？府里只剩下够您吃半个月的粮了！”
“我一个人，饿不死。”诸葛亮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告诉赵云，一定要稳住百姓，告诉他们，蜀汉不会忘了他们。”
杨仪望着丞相鬓边又添了许多的白发，眼眶一热，躬身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然而，赵云的军队还没到广汉，那里已经乱了。
一群被征粮衙役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拿着锄头、镰刀，冲进了郡府，将粮仓里仅存的一点粮食抢了个精光。郡守吓得从后门逃跑，连夜往成都报信，说百姓叛乱，请求朝廷派兵围剿。
消息传到成都，刘禅正在宫中举办宴会。黄皓拿着急报冲进宴会厅，凑到刘禅耳边说了几句。刘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把酒杯往桌上一摔：“反了！真是反了！传朕的旨意，让李严率三万大军，去把那些乱民都给朕杀了！”
满座宾客顿时鸦雀无声，光禄大夫谯周颤巍巍地站起身：“陛下，不可啊！百姓是因粮税过重才闹事，若一味镇压，只会让更多人起来反抗，到时候蜀地动荡，曹魏趁机来攻，我蜀汉危矣！”
“危什么危？”刘禅瞪了他一眼，“一群泥腿子，杀了也就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李严，你去不去？”
坐在角落的李严连忙站起身，拱手道：“臣遵旨！定当为陛下荡平乱民，以儆效尤！”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这正是他想要的，只要能掌兵权，平定叛乱，就能在朝中更有话语权，到时候诸葛亮也得让他三分。
谯周还想再劝，却被黄皓使了个眼色，几个太监上来，半请半架地把他拖了出去。宴会厅里很快又恢复了歌舞升平，丝竹声掩盖了远方的烽火，也掩盖了一个王朝的哀嚎。
七日后，李严的大军抵达广汉。
他没有听从赵云的劝阻，一到地方就下令攻城，将那些抢粮的百姓团团围住，弓箭像雨点般射向人群。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雪地，也染红了广汉郡的土地。
赵云站在城外的山坡上，望着城内的惨状，气得浑身发抖。他想冲进去阻止，却被身边的副将拉住：“将军，李大人有陛下的圣旨，我们不能抗命啊！”
赵云望着那面飘扬的“汉”字大旗，只觉得无比讽刺。这面旗，本该是为了守护百姓而战，如今却成了屠戮百姓的工具。
消息传到祁山，诸葛亮正在灯下写《后出师表》。当听到广汉郡的惨状时，他手中的笔再次掉落，一口鲜血喷在绢帛上，染红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
他知道，蜀汉的根基，已经被从内部蛀空了。百姓是水，王朝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百姓不再相信这个王朝，当他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拿起武器反抗时，再坚固的城墙，再勇猛的将士，也挡不住王朝崩塌的命运。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诸葛亮望着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土地，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他想起先帝在涿郡起兵时，对着百姓说“我必为民除害”；想起自己在隆中时，对先帝描绘“百姓殷实，安居乐业”的蓝图。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笔，在《后出师表》的末尾，又添了一句：“然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今民有怨，邦将不宁，臣唯有泣血以告，望陛下幡然醒悟，以民为念……”
只是他不知道，这封奏报，能否送到刘禅的眼前，又能否让那位沉溺于享乐的陛下，真正醒悟。
蜀地的雪，还在下着，一层层覆盖在土地上，也覆盖着那些被遗忘的疾苦与绝望。而支撑着蜀汉的那根早已腐朽的梁柱，在这场大雪的重压下，已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等待着最终断裂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