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把那张假图纸摆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吹了干墨迹，就起身去了藏书阁。他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自己离开后，窗边的帘子动了一下。
半个时辰后，他绕到房后小径，从墙根翻进院子，轻轻推开虚掩的门。
书箱被翻过。
那张写着“阴溪谷”三字的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箱底多出的一道浅浅划痕——有人急着找东西，指甲在木头上刮了一下。
齐云深蹲下身，用指尖摸了摸那道印子。他知道是谁。
这几天开会，那个叫戊的学子总是坐在角落。别人讨论方案时他低头记笔记，可每次提到“玄胶石”“南岭”这些词，他的笔就会停一下。昨天傍晚药圃外，赵福生跺脚传信的时候，他也正好路过，站在树影里看了很久。
现在证据确凿了。
这人不是普通学生，是裴阙的人。
但齐云深没声张。他把书箱合上，重新铺好桌布，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了出去。
当天傍晚，他故意避开人群，独自一人走到书院东侧的回廊。那里平时没人去，长廊尽头堆着几捆旧书架拆下来的木条。他找了个石凳坐下，掏出账簿副本翻看起来。
风有点凉，他搓了搓手，低声说：“阴溪不开，鬼眼不灭……可惜那孩子终究不肯回头。”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脚步声。
齐云深没抬头，继续看手里的纸。
“您……知道我是谁派来的？”声音有点抖。
“你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也动了不该动的心。”齐云深合上账本，终于抬眼，“你以为拿走那张图就能交差？我留它在那里，就是等你来拿。”
学子戊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突然跪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双手递上：“我是裴府第五批暗探，代号‘影五’。任务是盯住你和李慕白，每月上报一次动向。”
齐云深接过铜牌，看了看正面刻的“戊字令”，又翻过来瞧了瞧背面的暗纹。是真的。这种令牌只发给核心眼线，每五年换一批，极少外流。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不怕死吗？”
“怕。”学子戊低头，“但我更怕做的事错了。”
他说，前天夜里他偷偷抄录了齐云深写的治水方案，准备按惯例送去城外接头点。可临走前，他又看了一遍内容。
里面写的是怎么引水分流，怎么减少民夫劳作时间，怎么用最少的钱修最稳的坝。
“这不是害人的法子。”他说，“这是救人命的。”
他还说，自己老家就在清河县边上。去年发大水，堤坝塌了，村里淹死了三十多人。官府说是天灾，可他知道，那堤修得薄，底下填的都是烂泥和碎砖。
“你们想修真坝，我却在帮着毁坝的人通风报信。”他声音哑了，“我舅父原来是工部匠人，就是因为不肯造假账，被赶出衙门，现在一个人住在山里。”
齐云深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说你想反水。那我问你三个问题。”
学子戊点头。
“第一，裴阙是怎么控制江南水利的？”
“他让手下官员虚报工程。比如一个县报要修十里堤，实际只修三里，剩下的钱进了他们口袋。材料也偷工减料，该用玄胶石的地方改用普通石灰。但真正的玄胶石，全被运到秘密仓库，用来加固他的私兵据点。”
“第二，阴溪谷守卫有多少人？”
“明岗六处，暗哨十二人，轮班换防。巡山队每天早晚各一趟，配有猎犬。谷口设有机关陷阱，踩错一步就会触发滚石。晚上还有夜巡火把队，三步一岗。”
“第三，有没有证据能证明他贪墨治水银两？”
学子戊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有。当年工部有一份密录，记录所有真实支出和贿赂流向。本来要销毁，但我舅父偷偷抄了一份带出来。他知道迟早有人会查。”
齐云深眼神一紧：“他人在哪？”
“在南岭西麓的老屋。他已经病了很久，没人敢靠近。但我可以带路。”
齐云深没立刻答应。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投诚？”
“以前不信。”学子戊苦笑，“我以为你们也是做样子。直到看见你们为了一个接缝材料，熬夜查书、做模型，连赵掌柜都惊动了。我才明白，你们是真的想做事。”
齐云深看着他，终于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我可以信你一次。但只有一个条件——你要帮我拿到那份密录。”
“我愿意。”
“而且，你不能再回裴府那边传消息。从现在起，你的身份必须消失。”
学子戊点头：“我已经烧了联络符纸。只要我不出现，他们只会以为我失职躲起来了，不会怀疑叛变。”
“好。”齐云深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竹签，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和李慕白之间的记号。明天中午，你把它交给藏书阁后门穿灰袍的扫地老头。他会带你见他。”
“那您呢？”
“我留在书院，等消息。”齐云深说，“你们先走一步，探好路。等我们正式申请江南研学获批，我就动身。”
“您不怕我骗您？”
“怕。”齐云深笑了笑，“但我更怕错过一个真心想改命的人。”
两人又说了几句细节，约定明日各自行动。学子戊走之前，最后问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舅父已经死了呢？”
齐云深看着远处的月光，说：“那就带上他留下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废纸，只要是他写的，就有用。”
学子戊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齐云深没有回房。他去了东阁密室，点燃油灯，把刚才对话的关键信息刻在一截微型竹简上。这竹简藏在他那块玉佩的夹层里，只有打开特定机关才能看到。
做完这些，他吹灭灯，走出密室。
夜风穿过走廊，吹起他的衣角。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
明天，夫子就要审阅“水利研习组”的江南研学申请了。
他得确保，这份文书能顺利通过。
不然，一切都白搭。
他转身朝住处走去，手指轻轻敲着袖口内侧——那里缝着一张真正的阴溪谷地图，比之前那张详细十倍。
这张图，他谁也没给看过。
包括李慕白。
他走进屋子，把门关好，从床底拖出书箱。打开暗格，将竹简放进去，再盖上一层旧书稿。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
二更天了。
他坐下来，提笔写下几个名字：何老匠、玄胶石、密录、影五。
然后划掉最后一个。
现在，这个人不存在了。
他是齐云深的人。
他吹熄蜡烛，躺上床铺。黑暗中，他的眼睛还睁着。
他知道，这一局才刚开始。
裴阙在江南埋了十几年的棋，不可能轻易动摇。
但他也有自己的棋子。
一个曾经属于敌人，现在选择回头的棋子。
只要走对一步，就能撬动全局。
他闭上眼，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齐云深照常去上课。
路上遇到几个同窗，有人问他：“听说你们要申请去江南？”
“嗯。”他说，“为了验证模型。”
“真的只是为了测水流速度？”
“不然呢？”他笑，“难不成还能去找宝贝？”
那人也笑了：“你要真找到宝贝，记得分我一份。”
齐云深点头：“一定。”
他走进明伦堂，看见夫子正在整理文书。
桌上，正放着那份江南研学的申请。
他走过去，轻声问：“老师，我们的申请……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夫子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边的一枚印章往旁边挪了挪。
那是同意用印的前兆。
齐云深心里一松。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杂役，气喘吁吁地说：“报——报大人！城外驿站送来急件，说是关于江南水利工程的密情，必须当面呈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