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后，工坊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齐云深没说话，走到桌边把那张被扔掉的伪题纸摊开，手指在墨迹边缘轻轻划过。李慕白站在他旁边，扇子转了两圈又停下。
“抄一份。”齐云深把纸推给他，“标记香味的位置。”
李慕白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薄纸开始临摹。他一边画一边说：“这味道你真记得？”
“不是味道的问题。”齐云深低头看着炭笔写下的数据，“是他们敢用家长当枪使，说明我们动到根子上了。”
李慕白冷笑：“那就别让他们走干净。”
齐云深没接话，只把原纸折好塞进书箱底层。
午后阳光斜照进窗，三个人影站在工坊门口。
是书院西斋的学子，穿得整齐，手里捧着叠好的文书。带头那个叫陈文远，以前还来问过虹吸实验的事。
齐云深走出来：“有事？”
陈文远低头：“先生……我们三人商量好了，要退学。”
他把文书递上来。
齐云深接过，翻开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志趣不合，求学另途”八个字。他合上纸，抬头：“你们听过我讲的课，也做过实验。现在不信了？”
另一人小声说：“外面都在传，先生的数据是编的，连山长都查了您的底稿。”
“哦？”齐云深问，“你们自己算过吗？我讲过的题，有没有哪一道，你们验了一遍发现错了？”
三人不说话。
齐云深把文书还回去：“想走我不拦。但记住一句话——别听别人说什么，要看自己信什么。”
他转身回屋，留下一句话在风里：“愿你们以后遇到的先生，比我还经得起问。”
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
消息传得很快。
不到一个时辰，茶舍里就开始有人说闲话。
“听说了吗？陈文远他们都走了，说是齐先生那一套根本不是正经学问。”
“什么科学？听着就像妖术。”
“前两天还有人说他测水准得很，现在看来也是吹的吧？”
有个低年级学生本来打算去晚课，听见这话犹豫了一下，转身去了别处。
李慕白在廊下听见了，气得直接冲过去。
“谁说的？站出来！”
那人缩了缩脖子不吭声。
李慕白还想说话，肩膀突然被人按住。
齐云深从后面走来，摇头：“别争。”
两人走到梧桐树下，落叶铺了一地。
李慕白甩开扇子：“你还忍？他们这是往你脸上泼脏水！”
“泼的是水，伤的是心。”齐云深看着远处，“可这些人不是敌人，是还没看清路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任他们散播谣言？”
“从今晚起，恢复答疑角。”齐云深说，“一盏灯，一个人，不讲难题，只讲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水为什么会流？”
李慕白愣住：“就这？”
“对。”齐云深点头，“让他们自己想，到底该信谁。”
傍晚时分，书院山长派人送来一封信。
齐云深拆开看，只有两行字：
“近日纷扰不断，恐影响诸生学业。望自省。”
他看完，提笔写了四个字回寄：
“清者自清。”
送信人走后，李慕白凑过来：“你就回这个？”
“够了。”齐云深把笔放下，“他不是要我自省吗？我告诉他，时间会说话。”
天黑后，工坊外的小院亮起一盏油灯。
齐云深坐在案前，面前摊着《格物札记》。十几个学生陆陆续续来了，围坐在石阶上。
没人提问。
齐云深也不急，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图。
“今天不说别的。”他说，“就说一件事——怎么证明一条河的水流速度？”
他一笔一笔写下步骤：定点、测距、计时、记录。
“你们可以不信我。”他说，“但这些动作，谁都能做。结果，也只有一个。”
有个学生举手：“先生，要是有人改数据呢？”
“那就再测一次。”齐云深说，“测十次，百次，直到数字不再跳为止。”
学生们安静下来。
夜风吹动灯焰，影子晃在墙上。
第二天早上，李慕白来找他。
“我去查了那三个退学的。”他说，“他们没回家，反而去了城南裴家办的‘正源书院’。”
齐云深正在整理书箱，手停了一下。
“正源书院？”
“挂着复古守经的牌子，专门收那些觉得你太‘邪乎’的学生。”
齐云深点点头：“原来不是退学，是换地方。”
“你要不要去揭穿他们？”
“不急。”齐云深拿出一本册子，“先把昨晚的记录抄一遍，存进藏书阁副卷。”
李慕白皱眉：“干嘛存那么正式？”
“因为十年后，会有人翻。”齐云深翻开札记新页，写下标题：
“论信念之重于实证”
他写完，抬头看了眼藏书阁的方向。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书院里人来人往。
有个穿粗布衣的学生站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纸，像是犹豫要不要进来。
齐云深看见了，没动。
他知道，有些人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李慕白临走前说：“我去盯盯那几个转学的，看他们背后还有谁。”
齐云深点头。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翻开昨夜未写完的札记，继续往下写。
笔尖沙沙作响。
窗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抬头，看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过院子，怀里抱着几本书，封面上印着“正源书院”四个字。
那人没进工坊，径直往东边去了。
齐云深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
他低下头，继续写字。
墨迹刚落，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他没抬头。
那人站在门口，没进来，也没走。
齐云深写完最后一句，把笔搁在砚台边。
他伸手摸了摸袖口的补丁，然后缓缓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