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齐云深就抱着三本装订好的册子出了工棚。李慕白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昨夜赶制的渠道模型。两人一路没说话，脚底踩着露水打湿的青石板，直奔城门。
进宫前，他们在政事堂外的廊下站定。齐云深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低头又核了一遍数据。李慕白把扇子夹在腋下，掏出香囊里的小纸条：“成本表我重算过，引雪水那段能省八百两。”
“好。”齐云深点头，“待会儿别讲大道理，只说数字。”
他把沾了泥的袖口往里掖了掖，那补丁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但他没再看一眼。
传召的太监出来时，裴阙的人已经在殿内等着了。
皇帝坐在上方，还没开口，户部一个老官就站了出来：“此等民间小策，如何能上达天听？修路设塾，听着是好事，可钱从哪来？国库每年拨给地方的款项都有定数，多一文都难。”
另一个言官接话：“正是！这些书生不懂财政，空谈惠民，实则劳民伤财。一条便道要三千工，七村设塾需二十四教员，光俸禄就是一笔巨款。若各地效仿，朝廷如何负担？”
有人冷笑：“不过是格物书院几个学生凑出来的玩意儿，也敢当国策呈报？越俎代庖，妄议朝政！”
声音一句比一句重。
齐云深站在殿中，没动。
等他们说完，他才上前一步，打开手中册子：“各位大人说得对，每一分钱都得有去处。我们提的每一项，都有回报周期。”
他抬手，让李慕白展开一幅图卷。上面是河道两侧的路线规划，标着里程、坡度、用工量。
“这条便道，预计用工三千，耗银一千二百两。”齐云深指着图说，“但建成后，挑夫每日可少走两个时辰山路。按每人日薪三十文算，一年节省人工支出约九百两。三年回本，之后全是净利。”
户部官员皱眉：“这算法谁定的？凭空估算，不足为据！”
李慕白这时上前一步，打开香囊，取出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这是按江南‘脚力行’十年运营数据推演的复利折现表。扣除损耗、天气、人力波动，保守估计，第三年即可盈利。”
他把纸递上去。
殿内安静了一瞬。
工部一位侍郎接过看了片刻，低声念出几个关键数值，然后抬头：“这计算……倒是严谨。”
周大人门下的御史立刻抓住机会：“既有实地数据，又有模型推演，如此扎实的建议，岂能因一句‘空谈’就否掉？”
反对声弱了些。
但裴阙那边仍不松口。一名户科给事中冷声道：“就算账目成立，你们不过修了一段渠、通了一条路，就想推广到各县？地方情况千差万别，怎能一刀切？”
齐云深早有准备。
他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木盒，打开后取出几张照片——歪斜的茅屋、干裂的田地、孩子光脚走在石头路上。
“这不是某一村的情况。”他说，“我们在下游七村走访，记录了四十二名失学儿童的家庭状况。最远的孩子上学要走十里泥路，每天来回五个小时。若设村塾，平均每个家庭可释放一名劳力，孩童识字后还能帮记账、写信。”
他又拿出一份表格：“这是省力农具试点数据。用新式犁，一人一天翻地两亩，比旧犁快一倍。推广下去，春耕效率至少提升三成。”
工部侍郎忍不住问：“这些工具真能量产？”
“图纸已交赵匠人改良，材料用本地铁料即可。”齐云深答，“成本每具不到五百文，官府补贴一半，百姓自付两百五十文，可分三期支付。”
殿内开始有人点头。
兵部一位主事突然开口：“引雪水灌溉这事，我也听过。西北屯田常年缺水，若能利用山势引流，确实可行。你们有模型吗？”
李慕白立刻捧出那个布包。
打开后，是一座用竹片和黏土做的微型渠道模型。他手指轻点：“雪融水从高处流下，经三级沉沙池过滤，再入旱地。旧渠改造部分占七成，只需新开三百步，节省大量工料。”
工部侍郎亲自蹲下查看，摸了摸渠道坡度，又对着光看水流走向，最后点头：“设计合理。”
原本沉默的几位中立官员也开始议论。
“不是所有建议都要全国推行。”一位老臣缓声道，“但有些确实值得查一查。比如这便道和村塾，若在局部试点，花不了多少银子，却可能解决大问题。”
“那就派人去看看。”皇帝终于开口，“着令遣使察实，回来再议。”
话音落下，齐云深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就够了。
退朝后，他和李慕白并肩走出大殿。
朱红廊柱投下长长的影子，远处飞檐翘角割开天空。两人没说话，一路走到都察院侧厅。
“原件还得留着。”齐云深把贴有照片的那本报告放进案头匣子，“等专员回来，还得当面解释细节。”
李慕白坐下，抽出笔墨：“我再抄一份备用。”
他低头研墨，动作很稳。香囊里的药味早就散了，现在只剩墨汁和竹纸的气息。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几个年轻官员路过。其中一个悄悄放下一杯热茶，没说话就走了。
另一人经过时低声说了句：“写得实在。”
齐云深听见了，没抬头，只是伸手把报告往灯下挪了挪。
李慕白一边誊写一边念：“修路一组，明日继续勘测；教育组那边张家腾房的事要记进去；农业组轮作法的数据再核一遍……”
“嗯。”齐云深应着，翻开册子最后一页，“还有四个建议没展开。等专员看过，咱们再递第二波。”
李慕白停下笔：“你打算一直这么推下去？”
“为什么不？”齐云深看着窗外，“一件事做成，就得做下一件。百姓等不起。”
李慕白笑了下，重新蘸墨。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齐云深低头检查附录的照片。有一张是个小女孩站在井边，手里提着半桶水，肩膀歪着，显然是桶太重。她脚上没穿鞋，脚底沾着泥。
他伸手摸了摸照片边缘，那里有点皱。
门外又有人进来，说是工部要借阅模型。
李慕白起身去拿。
齐云深独自坐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的袖口又露出了那块旧布，补丁边缘起了毛，像是随时会散开。
但他没管。
他只盯着报告封面，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每一项支出，都有回报周期测算。**
外面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角。
一只苍蝇飞过，撞在窗纸上，弹了一下，又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