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吕玲绮端着铜盆走进卧房，氤氲水汽中，她轻声道：别自责了，你在外面拼命，还不是为了我们母子。
说着，她拧干温热的巾子，轻轻擦拭曹铄眉间的疲惫。
曹铄突然握住她的手：玲绮，你可知吴香是谁？
谁啊？
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疑心，通过他名字和姓氏我就猜测有可能是她，我让人画了她的画像，拿到江东给孙权看，确认就是江东那位要和我联姻的孙尚香。
吕玲绮手中的巾子掉进水里，溅起水花：竟是她？可你不是...
是我对不住你。曹铄将她搂进怀里，嗅到熟悉的木兰香，我答应岳父...
说什么傻话！吕玲绮抬起头，烛光映得她眼眸亮晶晶的，大业为重，我既嫁了你，便知该担什么。明日我就去找她，看她样子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
他怕是不知道你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
曹铄心头一暖，轻轻抚过她鬓角：嗯，她性子烈，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放心吧！吕玲绮笑着戳了戳他胸口，倒是你，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应，我才安心。
话音未落，曹铄突然将她紧紧拥住。
分别的思念、劫后的后怕，化作滚烫的吻落在她唇上。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身影融成一片温柔的光晕。
建安七年深冬，邺城外的曹军大营里，寒风裹着雪粒拍打着牛皮帐篷。
曹洪掀开厚重的毡帘，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身上还沾着赶路的冰霜。
主公！大消息！曹洪气喘吁吁，曹铄在南阳遇刺，受了重伤！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众人惊愕的目光在彼此间流转，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曹操正端着酒樽的手猛地顿住，浑浊的酒液在樽中泛起涟漪。
谁干的？曹操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暂时还不清楚。曹洪抹了把脸上的雪水，不过依我看，八成是许都那个叫的刺杀组织下的手。
曹操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帐顶积雪簌簌掉落：好！好！这个逆子也有今天！真是老天有眼！他笑得前俯后仰，眼中却闪过复杂的神色。
待众人陆续退出大帐，曹操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猛地将酒樽砸在案几上，转头盯着曹洪：你说，这个，专门为了对付曹铄？
正是！曹洪压低声音，校事府查了许久，只知道是朝中老臣和一些世家大族凑到一块儿搞的，行事极为隐秘，到现在都没摸清背后主使是谁。
曹操冷哼一声，眼中杀意翻涌：一群躲在阴沟里的老鼠！等老夫平定河北，定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顿了顿，又问：曹铄伤势如何？
具体情况不明，但应该不致命。曹洪笃定道，那小子命硬得很。
曹操沉默良久，突然叹了口气：老夫虽恨他与我作对，却也不屑用这种下作手段。派人去南阳，以我的名义...探探虚实。
主公！曹洪欲言又止。
还有事？
最近丁家有些异动。曹洪凑近几步，压低声音，好几房族人都在变卖田产，似乎打算举家迁往徐州。
曹操的脸色愈发难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原以为曹铄早该拉拢丁家那帮亲戚，没想到他竟一直按兵不动...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当年丁氏因为子修回到娘家，这些娘家人袖手旁观，他怕是早就寒了心。
说到这儿，曹操又补了一句，丁氏那暴脾气，倒是养出两个好儿子...
帐外风雪呼啸，曹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主公苍老的背影，终究没敢接话。
徐州州牧府后的小院，腊梅开得正盛。
吕玲绮牵着吴香的手，将她带到廊下的石桌边坐下。冬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吴香泛红的脸颊上镀了一层柔光。
香儿妹妹，吕玲绮用帕子轻轻擦去她鬓角的碎发，你愿不愿意...嫁给夫君？
这话来得突然，吴香像被惊到的小鹿般猛地抬头。
她咬着嘴唇，绞着裙角的手指微微发抖，整张脸涨得通红：夫人...我...我...
傻丫头，别紧张。吕玲绮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你举手投足的气度，还有使剑时的架势，一看就是出自大户人家。
夫君心思粗，可瞒不过姐姐的眼睛。
吴香的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道：我...我是孙尚香。
什么？！吕玲绮佯装震惊，双手捂住心口，你竟是江东吴侯的妹妹？
见吴香慌乱地要起身解释，吕玲绮又急忙按住人：妹妹别多心！我怎会怪你？
我...我在荆州时就该说明身份的。孙尚香低头盯着石板上的裂缝，声音闷闷的，只是那时...那时公子总拿我打趣，我一时赌气...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吕玲绮将她冰凉的手捂进自己袖中，若不是你拼死相救，夫君就危险了。
她突然凑近，在孙尚香耳边轻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可你在荆州时，应该也看出夫君待你与旁人不同。
孙尚香的耳垂红得滴血，想起曹铄总爱逗她时嘴角的笑意，还有昏迷前他抱着自己的温度，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夫人，我看得出，公子心里...只有你。
傻话！吕玲绮揽过她的肩膀，夫君是要成大事的人，身边怎能只有我一个帮手？往后我们姐妹相互扶持，一起护着他，可好？
孙尚香抬眼望去，只见吕玲绮眼中满是真诚。
廊外腊梅暗香浮动，她轻轻点了点头：一切...都听姐姐安排。
吕玲绮拍了拍她的手，起身时裙角扫落桌上的积雪，商量一下，我就安排人去扬州提亲！
咱们姐妹可得好好喝上几杯！
我们姐妹还可以切磋一下功夫。
早就听闻姐姐巾帼不让须眉，妹妹一定奉陪！孙尚香笑得很开心。
这个时代的女性是悲哀的，她们一辈子都在为男人而活。
………
曹铄书房的炭火烧得正好，田丰捧着温热的茶盏，听着曹铄抛出的问题，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了——“元皓，你说为啥自皇权专制以来，天下从上到下就腐败遍地？皇帝当真不清楚下面的人贪腐吗？”
这个问题像块石头，猛地砸进田丰心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单单指某个朝代的官员，而是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他读了一辈子书，见惯了官场的贪墨，却从未想过这层——是啊，皇帝坐拥天下，为何纵容这腐败像野草般疯长？
“主公，或许是……道德水平下滑？”田丰迟疑着开口，自己都觉得这答案站不住脚。
曹铄摇了摇头，指尖在案上轻轻点着：“人都有私欲，不加约束，只会越来越烈。
可皇权专制的根子，不在道德，在目的。”
他抬眼望向田丰，目光清亮：“对皇帝来说，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庶民百姓，而是他的江山社稷。
百姓于他，不过是服务于江山的工具——士农工商，就是把人分了等级，好管好用罢了。”
田丰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听曹铄继续说道：“你看那些世家大族，原本不少都是商人出身。
他们早看透了：没权力，再多财富也守不住。朝廷一句话，官员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家破人亡。
汉武帝攻打匈奴缺钱，朝廷开始卖官后，他们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花钱买官，让家族子弟入仕——有了权力，财富才能传下去，有了权力，花下去百万，他们就能赚回千万甚至更多。
就这样，一个个盘根错节的世家就成了气候，和先秦那些靠功勋起家的权贵，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皇帝呢？”田丰忍不住问，“他难道不知道官员在压榨百姓？他为何放任这些人啃食百姓？”
“他知道，甚至乐见其成。”曹铄的声音沉了些，“皇帝需要官员帮他管天下，可官员也想过上好日子，不然别人凭啥帮你管天下？因此，官员地位高，只有地位也不行，还得要钱，钱从哪儿来？只能从百姓身上刮。
对皇帝来说，这刮出来的钱，有两层好处。”
他伸出两根手指：“其一，能试出百姓的底线，这个底线就是百姓忍到什么地步不造反。
实在刮得太狠，民怨沸腾了，就杀两个贪官抄家，既能平民愤，又能把贪官贪的钱收归国库——百姓还得感恩戴德，谢皇上为民除害，这也是官场一直以来只做不说的事情。
可实际上，百姓一分钱也没拿回来，不过是皇帝借贪官的手，把钱从百姓兜里挪到了自己兜里。”
“其二，皇帝不怕贪官，怕清官。”曹铄的话像针，刺得田丰心头一震，“一个没缺点的大臣，民望太高的臣子，皇帝敢用吗？他怕啊，怕这人威望盖过自己，怕这人振臂一呼，百姓都跟着走。反倒是贪官，有把柄攥在手里，听话，好用，就算贪了些，也翻不了天。”
田丰猛地想起郭图、逢纪那些人，想起他们明里暗里排挤自己，想起袁绍看自己时那复杂的眼神——原来如此。他不贪，不肯同流合污，反倒挡了太多人的路，成了上位者和贪官眼里的“异类”。
“所以这朝廷从上到下腐败，根本不是管不住，是不想管，也不能管，如果所有人都是清官，这大汉天下还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吗？”曹铄总结道，“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是为了统治百姓，为了权力传承，为此养着一群能帮自己维稳的‘肉食者’。
百姓过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肉食者’能帮皇帝把天下攥在手里。
遇到稍微有点良心的皇帝，他们或许会尽量少让百姓挨饿。
商鞅的驭民五术里面把所有问题说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为何这本书在民间是禁书的主要原因…”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
田丰望着曹铄，忽然觉得自己前半生像活在雾里，以前读圣贤书，读的是忠君，读的是爱民，这一刻他仿佛有些明白了，在朝廷当官时，自己是异类，在袁绍手下当差，自己同样是异类，因为自己根本没读懂朝廷官场的运行逻辑。
他总以为腐败是人心坏了，是道德沦丧，却没想过，这背后竟是一套运转了多年的“规矩”——皇帝需要贪官和奸臣，要用他们制约清官，甚至打压清官，因为皇帝需要的是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上，需要的是祖宗传下来的江山延续下去。
贪官拥有权力就会压榨百姓，百姓只能盼着“青天大老爷”，可青天大老爷，恰恰是这套规矩里最碍眼的存在，青天老爷就变成稀有，越稀有的东西对于百姓就越是奢侈，偶尔朝廷塑造两个清官，就会让百姓看到希望，人有好的希望，自然就会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
为了限制百姓，百姓出村都需要邻里五户一保剩下的四户来担保，通常来说，谁敢给你担保？就算百姓在一起说话聊天可能都被人告发，这样的背景下，百姓的嘴早就被封住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敢站起来造反？
“主公这番话……”田丰的声音有些干涩，“真是醒世之言。”
曹铄端起茶盏，望着窗外：“说出来不难，难的是砸破这规矩，再立一套新的。
让官员不敢贪，不能贪，贪污后付出巨大代价——清廉的人有奔头，百姓过得好，这天下才能真的稳。”
田丰没再说话，心里却像被炭火点燃了。
他知道，曹铄要做的，从来不是当一个“青天大老爷”，而是要拆掉那套纵容腐败的旧架子，让阳光能照进每一个角落，要逼着当官的人做清官。
这路，难如登天，十倍甚至百倍于打天下……
“主公，那我们该如何改变这积弊？”田丰追问，眼里燃着一簇光——刚才那番话像劈开了迷雾，让他看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可能。
曹铄指尖在案上的竹简上轻轻划过，那些竹简上写满了新拟的律法条文。“我不信誓言，更不相信一个人依靠道德就可以约束自己。
每一个人进入官场第一天，谁也没有想把自己变成贪官，很多人都是有理想抱负的，为何堕落了？
首先是大环境，身边都是贪官，一个清官就会碍所有人的眼，清廉就是原罪；
其次，十万钱能守住本心，百万钱？千万钱呢？钱不行，美色呢？甚至拉拢官员的家人。
因此，我们要做的除了制定新的律法，首先就是净化官场，让清廉成为主流，让清廉的人能得到重用；其次就是要让贪污的人受到重罚，哪怕你只拿了一文不属于自己的钱，都应该重罚，不能和稀泥；最后就是监督，不要自己监督，要让对手来监督……”。
曹铄抬眼，目光笃定，“贪婪是人性，所以接下来制定新律，要围着‘管官’转，而不是盯着百姓苛责。
官员手里握着权，只要把他们的权力关进笼子里，让他们不敢乱来，天下自然会顺。
有句话说得好，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依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迎接我们的只有一代一代无情的杀戮。”
曹铄想起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都不低于两千万人死亡，华夏大地就像陷入死循环之中，难道没有人知道这一套的局限性吗？不可能不知道，不改，那是因为这一套里面有太多人利益在其中，太多人想骑在别人头上做人上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眼下是战时，权力集中是没办法的事，不然调兵、筹粮都要扯皮。
但将来，分权、制衡、监督、透明——这些一样都不能少…”
曹铄想起那些细节，眉头又微微蹙起，“徐州眼下问题同样不少。里长，还有那些乡啬夫（乡长），县令，太守，不少人在百姓面前仍端着‘老爷’的架子，说话颐指气使。
他们打心底里觉得，这权力不是百姓给的，是上头赏的，自然不会真把百姓的事放在心上，他们也只会听从上头命令。
这些毛病，接下来都得一条条掰过来，制度也要改，要把权力还给百姓，只有百姓能决定谁上谁下，那时他们才会把百姓当一回事儿。”
田丰沉默片刻，心中仿佛看到了一道光。忽然问了个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主公若将来得了天下，会和如今的朝廷一样吗？”
这话问得直白。
曹铄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意里没有丝毫闪躲：“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家一姓的私产。
姜太公曾经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信这个。
如果将来所有百姓都认为天下是他们的天下，他们诉求都能通过正常渠道得到沟通和解决，那时谁吃饱了撑的造反这样的天下？
因此，我们未来要建立一套机制来解决这一切，解决这些问题，也是为了减少一群华夏百姓杀另一群华夏百姓。
元皓，道阻且长……
如果每个百姓都认为这天下是他的，而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这天下会变得大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