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曹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曹铄搞的那些名堂——平妻、庶子平等、民选里长……每一样都在颠覆他熟悉的规矩。
“逆子啊逆子……”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却听不出是怒是叹。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在那句“逆子”背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个处处与他作对的儿子，走的这条路，会不会真的能走得通？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将曹操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墙的地图上，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建安九年的秋意已漫进许都，荀彧府邸的庭院里，几株梧桐落了满地碎金。
难得从尚书台的繁务中脱身，荀彧特意遣人请了荀攸与郭嘉——前者是他的族侄，虽年长几岁，却总以叔礼相待；后者是他亲手举荐给曹操的挚友，两人相知甚深，说话从无避讳。
侍女沏上今年的新茶，茶烟袅袅里，荀彧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公达、奉孝，你们最近都听说了吧？曹铄在他治下全面推行民选里长，一个村一个村地选，连田埂上的农夫都能握着选票说话。你们说，他目的是什么？”
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落在庭院里那棵老槐树上。
这棵树是荀家迁到许都时栽下的，如今枝繁叶茂，像极了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势力。
而曹铄搞的民选，分明是要刨开树下的土，把那些盘缠的根须一根根扯出来。
那些“规则”——官员由世家举荐、里长由县令指派、百姓只能埋头耕作——本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保护伞，可现在，有人要把这伞撕了。
郭嘉摇着羽扇，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浅笑，却没像往常那样说俏皮话：“文若兄，去年我去下邳，曾与曹铄彻夜长谈。
他说过一句话，我至今没忘——‘要建一个靠法律管天下的世道，不是靠权力管天下的世道’。”
他顿了顿，羽扇轻轻敲着案几：“他说，依靠权力大小，根本上属于动物界的丛林法则，而这种世界，最受伤害的无异是普通百姓。
这世上的规矩，从来都分两面。
咱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世家掌政’‘嫡庶有别’，在寻常百姓眼里，或许就是压着他们的大山。
曹铄要推民选，要让里长听百姓的话，说白了，就是想把这大山搬开。
可大山哪是那么好搬的？不把旧规矩砸个稀巴烂，新的世道压根立不起来。”
荀攸端着茶盏，指尖在杯沿画着圈，闻言点了点头：“奉孝说得是。
叔父您或许没留意，许都城里这几个月有些不一样了。不少世家子弟私下里托人去徐州买《新闻报》，连太学里的学生都在偷偷议论‘民选’。
前几日，我还见着陈家的陈群，在驿馆门口跟徐州来的商人打听下邳的科举——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哦？陈群？”荀彧眉峰微蹙。陈家是颖川大族，与主公向来若即若离，杨陈群去打听徐州的事，背后怕是有文章。
他沉吟片刻，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尚书台刚收到消息，曹铄前些日子在徐州成亲了，娶的是江东孙权的妹妹孙尚香，给了‘二夫人’的名分。”
“二夫人？”郭嘉笑了，羽扇一合，“这称呼倒是新鲜。去年我在徐州时，他就跟我掰扯过‘嫡庶’的道理。
他说，嫡庶之分是皇权和世家为了攥紧家产、巩固势力搞出来的名堂，看着是规矩，实则是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他还说，迟早要让‘小妾’‘庶子’这些词儿从律法里消失。如今看来，他是真要动手了。”
荀彧沉默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微苦，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是儒家信徒，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曹铄搞的这些——百姓能选官、庶子能继承、女子能有正妻名分——偏又透着一种他无法反驳的“公平”。就像当年孔孟说“民为贵”，可真要让百姓站到和世家同等的位置上，他心里竟有些发慌。
“奉孝，”荀彧抬眼，目光恳切，“你跟曹铄打过交道，也最懂天下大势。你说实话，咱们……还有多少胜算？”
这话一出，庭院里瞬间静了。郭嘉收起羽扇，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扇柄。
他这辈子算无遗策，哪怕面对袁绍百万大军，也从未如此犹豫过。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若曹铄只是守着他的徐州、荆州，咱们怕是半点胜算都没有。”
荀彧与荀攸皆是一怔。
“你们想啊，”郭嘉继续说道，“他治下的百姓，这几年日子过得怎么样？有地可耕，有学堂能读书，有工坊能挣钱，现在连里长都能自己选了。
这些人以前是‘草民’，是‘黔首’，谁都能踩一脚，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是‘徐州的百姓’，是‘能说话算数的人’。这就是曹铄最厉害的地方——他让百姓醒了。”
他拿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看着水面的涟漪：“咱们要是打过去，在他们眼里，不是朝廷讨逆，是抢他们饭碗、拆他们学堂、毁他们好日子的强盗。
到那时候，别说士兵会拼命，怕是连田间的老农都会拿起锄头跟咱们干。民心这东西，一旦聚起来，比百万大军还可怕。”
荀攸叹了口气：“奉孝说得没错。当年官渡之战，咱们靠的是主公的决断和奇谋；可曹铄现在靠的，是把百姓拧成一股绳。这仗要是打起来，咱们打的是城池，他打的是人心，怎么赢？”
“那……若是曹铄主动来攻呢？”荀彧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希冀。
郭嘉沉吟片刻，缓缓道：“若是他主动出军，要打许都，打河北，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的新政再好，离开徐州的根基，未必能让河北、中原的百姓立刻信服。
到时候，他得靠士兵打仗，靠粮草推进，没法像在自家地盘那样，让百姓自发跟着他走。那样的话……咱们至少有五成胜算。”
“五成……”荀攸苦笑，“这已经不算低了。乱世之中，能有五成把握，已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