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拂晓”计划！
这四个字从藤田芳政口中吐出的瞬间，明渊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短暂的空鸣与眩晕。东京大本营的嘉奖令与“拂晓”计划的询问，如同冰火两重天，同时砸向他刚刚经历完南造云子终极试探、尚未完全平复的神经。
嘉奖令是预料之中的烟雾，是“击毙‘老兵’”这份“投名状”必然换来的回报，是他“藤原”身份更加稳固的基石。但“拂晓”计划……这个由南造云子最早提及、与神秘技术组织“工匠”相关、甚至可能牵扯到那两块金属碎片秘密的绝密计划，为何会在此刻由东京直接向他询问？是常规的进度督办，还是……某种新的试探？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明渊脑中碰撞、分析。他脸上那因之前“对峙”而残留的“余怒”尚未完全褪去，又恰到好处地混入了一丝对于“嘉奖”的“荣宠”与对于“询问”的“郑重”。
他站起身，向着藤田芳政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稳与谦逊：“感谢大本营的信任与嘉奖，卑职愧不敢当。至于‘拂晓’计划……”他略微停顿，仿佛在谨慎措辞，“相关评估数据与最终报告的整理已进入最后阶段，涉及部分高度专业的技术验证，为确保结论万无一失，尚需数日时间完成交叉核对。卑职会尽快将完整报告呈送长官及东京方面。”
他的回答，既表达了恭敬，又用“技术验证”和“交叉核对”等专业理由合理解释了延迟，让人挑不出毛病。
藤田芳政对于这个回答似乎并无不满，反而点了点头：“嗯，如此重要的计划，谨慎些是应该的。尽快完成即可。”他将电文随手放在一边，注意力显然更集中在眼前仍在进行的“归鸟”行动上。
然而，站在一旁的南造云子，在听到“拂晓”计划时，冰冷的瞳孔却是微微一缩。这个计划是她最早从关东军渠道获知并引入上海特高课视野的，如今东京却绕过她，直接向明渊询问进度……这无疑是对她权威的某种削弱，也让她对明渊与这个神秘计划的关联，产生了更深的猜疑。她看着明渊那应对自如的样子，紧握的拳头指节更加泛白。
这个小插曲暂时过去，指挥中心的焦点重新回到了不断传来的“归鸟”战报上。然而，气氛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二
随着时间推移，黎明彻底驱散了夜色，但指挥室内的气氛，却如同窗外阴沉的天空，非但没有因为越来越多的“捷报”而明朗，反而逐渐凝结起一层看不见的冰霜。
初期的“捷报”大多是攻占某个据点、击毙或捕获若干“抵抗分子”的消息，虽然战果“辉煌”，但缴获的实质性情报和文件却寥寥无几。随着行动向纵深推进，指向那些被列为“首要目标”、“核心枢纽”的据点时，传来的消息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报告！A组已成功突入目标‘梧桐’区域核心建筑……内部……空无一人！仅发现部分文件焚烧痕迹，炉膛尚有余温！”
“报告！b组报告，‘夜枭’区域目标电台据点……已转移！设备全部搬空，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
“报告！c组遭遇目标‘商行’……内部只有几名毫不知情的普通职员，负责人已于昨日离沪‘探亲’！”
“报告！d组……”
一条接一条的“空巢”消息，如同接连不断的冰水，泼洒在指挥中心原本因初期“战果”而有些发热的气氛上。
“空无一人！”
“已转移！”
“负责人离沪！”
这些词汇反复出现，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惊的画面：日军动用了如此庞大的力量，布下了天罗地网，扑向的目标，却大多在最后一刻，如同提前得到了预警的鸟儿，精准地飞离了巢穴，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壳，以及些许来不及完全销毁的、无关痛痒的痕迹。
地图上，那些代表“首要目标”的、被寄予厚望的红色标记，一个接一个地被参谋人员无奈地标注上“扑空”或“目标已转移”的字样。与初期那些被“成功拔除”的次要据点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指挥室内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变大，军官们脸上的兴奋与期待逐渐被困惑、沮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所取代。耗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调动了整个华东日伪的精锐力量，结果却像是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所有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藤田芳政站在地图前，脸色由最初的阴沉，逐渐变得铁青，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狰狞的扭曲。他握着指挥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
“八嘎……！”一声压抑着极致怒火的低吼，终于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三
“空巢……全是空巢！”藤田芳政猛地一拳砸在铺满地图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我们的行动计划是绝密的！他们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我们内部……”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充满杀意的目光，已经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了指挥室内的每一个人，最终，不可避免地，再次落在了明渊和南造云子的身上。
内部泄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南造云子在听到第一条“空巢”报告时，就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那双原本因挫败而略显黯淡的眼睛，瞬间重新燃起了冰冷而炽烈的火焰。她没有去看那些垂头丧气的军官，也没有去看暴怒的藤田，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明渊身上。
她死死地盯着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在压力下终于露出破绽的瞬间。
她看到明渊在听到“空巢”消息时，脸上也适时地露出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凝重”的神色。他甚至还快步走到地图前，仔细查看着那些被标注为“扑空”的据点位置，眉头紧锁，仿佛也在苦苦思索原因。
他的表演，依旧完美。
但南造云子不信！她绝不相信这接二连三的“空巢”与这个男人无关！“引蛇出洞”是他提出的，“优化”方案是他制定的，行动初期的“辉煌战果”是他“预见”的……如今，主要目标全部提前转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就知道这些目标是核心，他利用自己的方案，成功地将日军的攻击方向引向了那些可以牺牲的“弃子”，而为他真正要保护的目标，争取到了宝贵的转移时间！
“藤原顾问，”南造云子开口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吐信，清晰地穿透了指挥室内的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致命的探究，“对于眼下这番……‘空巢’景象，不知您有何高见？您的‘引蛇出洞’之计，引出的，似乎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蛇，而真正的巨龙……早已在你的‘优化’方案掩护下，潜藏无踪了。”
她的话，已经不再是暗示，而是几乎点明的指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明渊身上。
四
面对南造云子这直指核心的质问，以及藤田芳政那充满怀疑和杀意的目光，明渊知道，自己再次被逼到了悬崖边缘。他不能慌乱，不能辩解，必须将“被动”转为“主动”。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凝重”与“困惑”的表情尚未褪去，却多了一丝被屡次针对的“悲凉”与“嘲讽”。他没有看南造云子，而是直接望向藤田芳政，声音带着一种饱含无奈与忠诚的沙哑：
“长官！‘空巢’之局，确实出乎意料，令人痛心！这正说明了抵抗组织的狡猾与我们在保密工作上的巨大漏洞！”他巧妙地将责任引向“保密漏洞”，而非具体个人。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同冷电般射向南造云子，语气变得锐利起来，“南造特派员将此事归咎于我的方案，未免有失偏颇，甚至……是别有用心！”
他再次祭出“别有用心”的法宝，反击南造云子的动机。
“我的方案，旨在最大化杀伤敌方有生力量，并迫使其核心暴露。事实上，行动初期，我们确实取得了击毙‘老兵’等重大战果，摧毁了多个活跃据点！这证明方案本身并无问题！”他首先肯定自己的“功劳”，站稳脚跟。
“而如今主要目标转移，恰恰说明敌人内部有极其高明的指挥者，并且，他们很可能通过我们尚未掌握的渠道，提前获取了情报！”他再次强调“情报泄露”，并将敌人指挥者拔高，既解释了“空巢”原因，也暗示了泄密可能存在的其他途径。
“至于特派员怀疑我掩护‘真正的巨龙’……”明渊脸上露出一抹极度荒谬的冷笑，“难道特派员认为，是我提前通知了这些抵抗分子，让他们在皇军抵达前从容转移吗？我若有此通天本领，又何须在此为帝国殚精竭虑，直接做个逍遥法外的富家翁岂不更好？”
他的反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愤，听起来竟然有几分道理。
藤田芳政看着明渊那“悲愤交加”却又逻辑清晰的反驳，再看看南造云子那除了“怀疑”依旧拿不出任何实质性证据的模样，心中的天平再次产生了微妙的倾斜。明渊的功劳是实实在在的（“击毙老兵”），而他的解释，在目前看来，也比南造云子那执着于个人的怀疑更符合“常理”。
“好了！”藤田芳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打断了这场无休止的争执，“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立刻调整部署，全力追查这些转移目标的去向！启动所有内线，加强全市封锁和搜查，他们一定还在上海！”
他的命令，暂时为这场风波画上了句号。
南造云子看着明渊再次“侥幸”脱身，看着他站在那里，看似承受着不白之冤，实则掌控着全局的模样，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棋逢对手的扭曲快感，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失败了。在缺乏铁证的情况下，她无法撼动这个深不见底的男人。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去继续她那注定艰难的证据搜寻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明渊放在桌面上的右手。在他因激动而微微张开的手指间，她似乎看到，在他无名指的指根内侧，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陈旧疤痕？
那个疤痕的形状……很特别。
南造云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第281章 《空巢之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