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雕花木窗，将细碎的金斑洒在东书房光滑如镜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墨香与清冽檀香，混合着窗外新叶的芬芳。
这几个月悄然逝去的光阴，在涂山钱庄乃至整个涂山，都刻下了深刻的印记。
这天早晨，令狐蕃离推开东书房的门扉，步履间带着一种久违的、由内而外的轻松与意气风发。
在第一次科举的进行后，便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早已超越了钱庄改革本身，震荡着整个涂山的格局。
涂山的士子才俊凭借真才实学踏入新设的职司，如新鲜血液注入，彻底激活了曾经暮气沉沉的钱庄机体。在桓城玉和熊澜震的辅佐下，冗余环节被大刀阔斧地裁撤，流程在变得清晰高效，铁腕查账则肃清了积弊，而洛姝和令狐蕃离携手修订的新商事律法更如同润滑剂，让钱庄乃至整个涂山的商事齿轮运转得愈发顺畅。
几针剂的双管齐下，效果是惊人的。
除去钱庄本身的贸易和工作效率加快不提，新的职务分割也进一步使得权责清晰。令狐蕃离在这几个月里新提议设立的，针对贸易和店铺管理，改组的城务大队，也加快了对于店铺监察和道路环境的清洁。与此同时，涂山的财计脉络，更令狐蕃离刮骨疗毒般的改革下，不仅焕发生机，更隐隐透出强健的脉动。
一言蔽之，改革是稳步推进的。然而令狐蕃离知道，这一切，离不开容容不动声色却至关重要的默许与支持。
在这几个月，在容容的首肯和允许下，东书房几乎成了他们共同的“枢密院”。平儿乃至东书房各个部分的行走，也直接对两人进行负责。令狐蕃离控制下的许多涉及改革的紧要文书，也直接越过旧有渠道，送达此处，由两人共同批阅、商议、定夺。
容容那精准的眼光、缜密的思维和举重若轻的决断，无数次让为令狐蕃离提供了便捷。而她亲自参与改革的态度，如同定海神针，让原本观望或心存疑虑的势力彻底打消了念头，改革推进得异常顺利。
此刻，令狐蕃离踏入书房，便看见容容正放下手中的朱笔。晨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一丝难得的闲适。她似乎刚刚完成一份重要的批注，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工作告一段落后的轻松。
“蕃离来了。”容容抬眼望来，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看起来，今日你气色不错。”
“都是托容容洪福，诸事顺遂。”令狐蕃离含笑，故意行了一个大礼，他心情确实大好，便也开了个小玩笑，“钱庄新报上来的季度账目，各项指标皆超预期，尤其是新设司署的效率，令人欣喜。”
容容轻轻颔首，指尖拂过案上刚刚批阅完的卷宗：
“嗯，成效斐然，你功不可没。”
她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在窗外明媚的春光上，话锋忽而一转，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俏皮的兴致，“不过，整日埋首案牍，也该换换脑子了。今日天气时节甚好，不如随我出去走走？”
令狐蕃离微感讶异：“出去走走？今日？”
容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苦情巨树的方向，声音放得轻缓，却带着一种引人探究的神秘：“嗯，便是今日。去看一个…阳光照不到，却又真实存在，甚至滋养着这片土地的地方。”
她转过身，眸光深邃而玩味。
“猜得到是什么地方吗？如果猜得到，今日过去路上，奖励你一块糖果。”
她说着，手里一变，再一伸，令狐蕃离看过去，正好是块橘子味的硬糖。
“一块糖果就把我打发了？”他笑笑，走到自己案前，抽过一张纸，提笔俯案，写下几个字后便将那张纸对折，然后投向容容。
容容见了，也是微微一笑，将糖果抛给令狐蕃离的时候接住纸。令狐蕃离打开糖纸的同时，她正好也摊开纸头。只见上面豁然两个字：
走私。
容容随即抬起头，看着刚刚把糖果吃进嘴里的令狐蕃离，哼了一下。
她随即合上纸头搁在一边，继续说下去。
“每年此时，都有一支最大的人族走私联合商队，会抵达涂山附近一处专门的村落歇脚通商。今日，正好是他们的‘开市日’。有没有兴趣，随我去见识见识这‘隐溪村’的盛况？”
“隐溪村？”令狐蕃离咀嚼着嘴巴里的橘糖，脑袋里飞快思考着关于隐溪村的事情。
容容所说的事情他并非不知，只是了解并不深而已。他知道走私贸易确实存在，但是……按照令狐蕃离的刻板印象，走私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可是……
他斟酌了一下，开口说道，“人妖对立之下，此类贸易风险极高。既然如此，涂山为他们单独开设村落，会不会……树大招风？”
容容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嘴角噙着一抹洞察世情的浅笑：
“法理之外，尚有生存之道。人妖壁垒森严，道盟禁令如铁，但需求不会消失。涂山有妖域特产、珍稀矿藏、灵力充沛的药材，人族则有精密的法器、特殊的符箓、以及妖族难以企及的某些生活技艺。巨大的利益驱动下，铤而走险者比比皆是。与其让这些交易散落各处，滋生混乱，难以管控，甚至被心怀叵测者利用，不如…将其纳入可控的轨道。”
她走回案前，指尖轻点地图上涂山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标记点——隐溪村。
““隐溪村’，便是这样一个地方。由涂山暗中默许，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纳着那些见不得光的欲望和需求，也像一个特殊的熔炉，在灰暗地带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它不光彩，却是涂山经济生态乃至道盟人族需求中，不可或缺的暗面。”
容容看向令狐蕃离，目光带着一丝考校，“要真正理解涂山，理解人妖关系的复杂性，只看阳光下的‘正途’，是不够的。令狐公子今日，敢不敢随我去看看这‘暗流’？”
令狐蕃离眉头一挑。
“容三当家所邀，蕃离岂敢不从？”
两人说干就干，结伴离开涂山核心区域，沿着隐秘的山道下行约莫半个时辰，穿过一片宽阔的树林，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湍急的溪流旁，依山势错落着数百间结实的木屋、石屋和帐篷，形成了一片规模不小的临时聚落——隐溪村。
与涂山城的井然有序、妖气弥漫不同，这里充满了混乱而喧嚣的活力。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妖兽皮毛的腥臊、药材的异香、金属矿石的冷冽、劣质烟草的呛人、食物烹煮的油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
人声鼎沸，比涂山最热闹的坊市有过之而无不及。穿着各色服饰、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族商贩和妖族行商挤满了“街道”。妖族的摊位大多就地铺开，带着一股野性和粗犷。人族的摊位则大多有着木质的桌架，点着熏香，隐显着一股高高在上的精致。
令狐蕃离抬眼看去，妖族一侧堆积如山着还带着血迹的妖兽皮毛、利爪、兽骨；闪烁着幽光的奇异矿石；装在特制玉盒里、灵力氤氲的珍稀草药。
*而人族一侧则有寒光闪闪的精钢兵器、弩箭；绘制着繁复符文的符箓、阵盘；小巧精致的罗盘、探测法器；密封的瓷罐里装着据说能短暂提升妖力或抗性的丹药；还有成匹的、在妖域罕见的精美器皿。
步进街道就有响彻耳朵的讨价还价声、争吵声、炫耀货物的吆喝声、骰子落碗的脆响、甚至角落里传来的打斗声。人族商贩的护卫们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利器。负责的涂山暗月守卫也偶有巡逻，但他们似乎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秩序，对许多显而易见的“灰色”交易视若无睹。
容容并未刻意伪装，但她似乎施展了某种法术，周身气息变得极其内敛，如同融入背景的一块石头，并未引起太多注目。她带着令狐蕃离，如同闲庭信步般穿梭在这片光怪陆离的集市中，不时低声为他点出某些交易背后的门道和潜规则。
“看那边，用三张‘引雷符’换一株五百年份‘地心火莲’的，看似人族亏了，但引雷符在道盟管制极严，流落妖域价值翻倍，而那火莲在特定丹师手里能炼出救命灵丹，双方都觉得自己赚了。”
“那批精铁箭头，标记是沧盐州的制式，流落至此…呵，道盟内部的蛀虫，从不缺席。”
“注意那个角落的赌摊，庄家手上戴着吸灵戒指，十赌九输…”
令狐蕃离大开眼界。俗话说经济是政治的附庸，果不其然。人妖对立的世界观下，就连这贸易也分割的界限明白。
但是，倘若可以从这些方面入手，未必不能以底撬动……
思考之间，两人信步来到村落靠近溪流下游的一处稍显僻静的角落。这里的摊位更大，货物隐隐的更“特殊”一些。
在一众普通的货物后面，数十个大小不同、蒙着黑布的铁笼子摆放在空地上，周围聚集的人不多，但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凝，显然都是买家或掮客。
令狐蕃离的目光扫过，一时间有莫名的直觉。这样的笼子和气氛，他以前似乎见到过？
“奴隶买卖？”
他的嘴唇嗡动几下，声音极轻，只有旁边的容容听见了。
“看出来了？”容容轻声，随即抬手抱在胸前，虚靠着令狐蕃离看向前面。“没错，这就是奴隶贸易。”
“在涂山？”
“不止涂山。”容容说着，换了个姿势，“在西西域，北山，南国，以及道盟内部，奴隶贸易都是不绝的。其中在四大妖皇这里，涂山南国和北山还好，西西域的问题较为严重，而道盟内部，就是夸张的泛滥了。”
“而且你要知道，妖族对奴隶的需求并不强，所有的奴隶贸易都是人族主导的，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会成为那些人的商品和货物，然后，就被贩卖到各处。”
容容说到这里，话音一顿，眼神也随即变得复杂和暗淡。
“你听过天仙楼吗？”
“天仙楼？”
“嗯，那里便是人族贩卖妖怪最典型的代表。有些道士会潜入妖怪聚集的地方，抓捕年轻貌美的女妖，送到中州的道盟总部，供给达官贵人和道盟高层玩弄。据说贩卖一个貌美女妖的价钱，碰上人家满意，就是一户中等人家几年的收成。正是因此，不少道士才会……”
“而至于人族奴隶的贩卖，我想我不说你也明白，每逢灾年，就会有商人下乡下村，用白米换走农户的孩子，调理好，卖给给富商官吏当做婢女奴仆……”
听着容容的话，令狐蕃离面上不显，但是藏在衣袖中的拳头却是紧紧握住。
“这种事情，没法改变吗？”
“不是没有办法。而是目前，不可以实施。”
容容的声音越发缥缈。
“你不是第一个提出，想要在涂山内禁止奴隶贩卖的。事实上，涂山本就不从事这样的事情。但是，奴隶并非他们这些走私商人来到涂山真正要贩卖的东西，他们大多都会带回道盟去…………”
“这位公子，可是对什么感兴趣么？”一个油滑中带着精明的声音在令狐蕃离身前不远响起，打断了他和容容的交流。
令狐蕃离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锦缎、体态精瘦、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族男子，正捻着胡须，脸上堆着商人惯有的热情笑容，踱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气息彪悍、眼神警惕的护卫。
这男子走到近前，目光在令狐蕃离和旁边气息内敛的容容身上快速扫过，尤其在容容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但很快又被职业性的笑容掩盖。
他对着令狐蕃离拱了拱手，姿态放得颇低：
“鄙人李厚甫，添为这处营生的东家之一。看公子气度不凡，必是识货之人。我们这里的‘货’，可都是精挑细选，各有妙用。不知公子看中了哪一个？价钱好商量。”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身后的囚笼。
“劳李掌柜费心了。”
令狐蕃离袖子里的拳头紧握了几下，终究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松开了。
容容的话虽然没说完全，但是意思令狐蕃离已经明白了。
由于走私贸易本就是暗地里的生意，一切都要靠双方的约定俗成。这些本就是给道盟里老爷们干活的商人，是决定不了什么事情的。在人妖对立的大背景下，涂山能保护好本土的百姓不被当做奴隶抓走就已经不错了，实在是没有心力去解决这些，在外面被抓做奴隶的妖怪和人。
令狐蕃离叹了口气，心中的愤怒却更上三分。他生硬的对着李厚甫笑了笑，“不过不劳烦李掌柜了，我们再到别处看看。”
然而令狐蕃离转身要走的时候，就听见一阵车马粼粼的声音，他扭过头，随即就看见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驱赶着一辆满载着盖着布的大小囚笼的马车正在过来。
马车一路开到眼前，那青年跳下车来，就对着李厚甫叫了一声，“爹，要的货我都拉过来了。”
而李厚甫也随即走向前，拍了一把那个青年的肩膀，“那就给几位客人送过去，小心点，嘉安。”
“好嘞，爹。”
李嘉安嗯了一声，随即就又跳上马车开过去。
那马车声音粼粼，从令狐蕃离眼前开过去的时候，忽然吹起得风拂起遮盖的布，正好在令狐蕃离的面前。他通过缝隙看过去，正好迎接住囚笼里探出的目光。
应该怎么形容那样的十几个眼神呢。
令狐蕃离不知道。在那一秒钟的对视里，他甚至都不敢确定里面的那些“货物”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他们似乎只是呆呆的看着布露出的那一刻里的，被阳光照耀的地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绝望的回忆。
奴隶贸易。
令狐蕃离袖子里的手再次紧紧握拳，用力到似乎神经都没有了直觉。就连指甲刺破皮肤插入手心，殷红的血流了出来似乎都像感受不到一样。
“把手松开。”
然而这时候，容容的声音却在他旁边响起。然后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温暖柔顺的小手就探入他的衣袖，拉开了他的手指然后在相扣的同时，一股淡淡的绿色妖力随即亮起来。
就在痛苦和伤口逐渐消失的时候，容容也随即轻声的嗔道：
“你是笨蛋吗？难道白白的弄伤自己，事情就可以解决了？与其在这里毛毛躁躁的弄伤自己让我担心，还不如早一些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突然放轻，“蕃离，做事情是需要妥协的，总有牺牲和等待。”她轻轻捏了捏令狐蕃离的手，像是安慰一样。
而令狐蕃离也是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只是，我终究不甘心…………”
就在两人交谈的时候，身后不远，李家店铺附近，李厚甫和李嘉安的交谈声也传入他们耳朵中。
“嘉安，货都交给主顾们了吗？”
“都交了，爹。”
“嗯，那件货，你有给主顾们介绍吗？”
“没有，爹。主顾们一开始还算感兴趣，可是听全了消息后就不要了，要我说，咱们不如…………”
接下来的几个字便听不清楚了，然后随即就听见李厚甫声音严肃：
“胡说什么！找不到主顾也不能这么放了，坏了规矩，你爹回头就保不住头上这颗脑袋！”
听到这几句话，意外感到好奇的令狐蕃离回过了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刚一回头，看着李厚甫和李嘉安身旁的那个小笼子，他顿时睁大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