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如今涂山最具权威性的部门或者机构是哪一个。那么想必任何一个有仔细阅读过涂山日报的涂山居民，都会毫不犹豫的做出两个回答，一个是东书房，三当家掌管的真正的涂山行政中枢，而另一个，也是近期才崛起的一个，那便是令狐蕃离负责组建的内阁了。
在最近的这段时间里，随着三当家借用涂山日报明发涂山境内，由令狐蕃离负责第一次组阁之后，原本东书房任职的熊澜震熊大公子，藏经阁的编纂洛姝，以及声名鹊起的桓城玉，苏仲先生的嫡长子苏征涟，便都进入了这第一代内阁。
然后，东书房的机构也被重组，逐渐形成了以内阁作为行政中枢，东书房本体，也就是容容的书房作为决策中心和领导层的新体制。
随着这种体制的建立，令狐蕃离的影响力也在日益增长起来，一时间，所谓“四当家”的名头，也广为笑谈……
啊，说远了。尽管内阁和东书房依旧是涂山真正的中心，但是，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永远，都是……
妖馨斋。
…………
午后阳光慵懒地洒在妖馨斋的门楣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愉悦的、复杂而浓郁的甜香，混合着新烤糕点的暖香、糖霜的清甜、蜜饯的果香以及各种灵草花蜜的独特芬芳。
妖馨斋不仅是涂山美食的地标，更是涂山财计脉络上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节点，其账目往来、材料采购、利润分成，都与涂山钱庄的改革息息相关。
也正是因此，今日中午，容容带着平儿，踏入了这间永远飘散着诱人香气的店铺。
今日并非单纯为口腹之欲，而是受令狐蕃离所托要查核妖馨斋近期的账目、评估其在新钱庄体系下的运转效率。
当然，这也只是令狐蕃离找来的一个借口罢了。即使是大部分行政事务归在内阁，容容每日依旧忙碌。他只是想让容容在工作时若能顺带品尝慕容师傅新研发的糕点，也算是不错的调剂。
今日店铺内客人不少，但大多是妖族女子或带着孩童的家长，气氛轻松愉悦。
掌柜慕容师傅见到容容和平儿，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三当家！平儿姑娘！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快请里面坐！”
慕容师傅热情洋溢，引着两人绕过前面热闹的售卖区，走向后面相对安静、专供贵客品茶尝点心的精致雅座。
“慕容师傅客气了。”容容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店内陈设和往来人流，“生意不错。不过，新一季的账册都准备好了？”
“备好了备好了！就等您过目呢！”
慕容师傅连忙应道，“另外，新试做的‘三色灵玉糕’和‘七巧玲珑酥’刚出炉，正好请您品鉴指点！”
“有劳。”容容唇角微弯，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笑意。“既如此，可有新鲜的红豆糕，蛋黄酥之类的么？”
“啊，有的，三当家，您这是要……”
“差店里的小二，各样包上一些，拿我的牌子送给东书房外驻守的熊将军吧。”
容容点了点头，顺手借下腰间的一块小木牌。看着慕容师傅回去吩咐，容容和平儿相视一笑：
“给他们送点吃的吧。省的回头某人和我汇报，还要怨我吃独食。”
听着容容的抱怨，平儿微微一笑。
等到慕容师傅回来，他随即就要引着两人穿过一道垂着珠帘的拱门，即将步入雅座区域时，容容的脚步却微微一顿。平儿立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在靠近角落、采光甚好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李天玄？
这位涂山钱庄的大掌柜，此刻褪去了往日的精明干练，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常服，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一种赋闲后的落寞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并非独自一人。一个约莫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依偎在他怀里，胖乎乎的小手里紧紧抓着一块啃了一半的、沾满糖霜的“蜜汁云朵糕”，小脸上糊满了糖渍，吃得正欢。
李天则低着头，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正用一方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外孙嘴角的糖屑，嘴角挂着慈祥满足的笑意，与他往日在钱庄议事厅里那副精明算计、不怒自威的模样判若两人。
“天玄……”容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去。
李天玄身体一僵，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容容和平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惊讶，有尴尬，有下意识想要起身行礼的冲动，但最终都化为一种带着叹然平静。
他放下手帕，轻轻拍了拍外孙的后背，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平淡：“三当家，清管事，好巧。”
小男孩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好奇地抬起头，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容容和平儿，小嘴还在一动一动地嚼着糕点，模样天真无邪。
容容并未在意李天玄那点疏离，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可爱的小男孩身上，眸光瞬间柔和下来，如同冰雪初融。她缓步走了过去，在李天玄对面的空位旁站定，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俯身，对着小男孩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少女般俏皮的笑容。
“小娃娃，这‘蜜汁云朵糕’，好吃吗？”
容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和力。
小男孩似乎被这个漂亮又温柔的姐姐吸引了，也不怕生，用力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地回答：
“好次！甜甜哒！软软哒！”
说着，还举起手里啃得乱七八糟的糕点，献宝似的往容容面前递了递，糊着糖的小脸上满是得意。
“哎呀，真乖。”
容容的笑意更深了，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在小男孩软乎乎的脸蛋上轻轻刮了一下，沾下一点糖霜。“吃得像只小花猫呢。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小英！”小男孩响亮地回答。
“小英？真是个好名字。”容容直起身，目光转向李天玄，语气依旧温和，“天玄，好福气。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羡煞旁人。”
李天玄看着容容逗弄外孙时那自然而然的温柔，再听着她话语中那份真诚的感慨，紧绷的脸色不由自主地缓和了几分。他低头看着怀里懵懂无知、只知道糕点香甜的外孙，眼中那份深藏的落寞似乎也被这童稚的天真冲淡了些许。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是啊，现在……也就这点盼头了。比不得三当家日理万机，令狐首辅操持涂山大业。”
这话语里，终究还是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涩和不甘。
容容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很自然地在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平儿立刻上前，为她斟了一杯慕容师傅刚奉上的清茶，随即又极其有眼色地对着李天玄怀中的小宝拍了拍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小英，想不想去看看后面厨房里，慕容爷爷是怎么做那些香喷喷的点心的？姐姐带你去，好不好？那里有好多好多糖粉，像下雪一样哦！”
小宝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立刻挣扎着要从外公怀里下来：“去！小英要去！看下雪！看糖粉！”
李天玄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容容平静的脸，又看了看外孙期待的小脸，最终叹了口气，将小英小心地放下来，叮嘱道：“跟着平儿姐姐，不许乱跑，不许捣乱，知道吗？”
“知道啦！爷爷！”小英脆生生地应着，迫不及待地牵住了平儿伸过来的手。
平儿对着容容和李天玄微微欠身，便牵着蹦蹦跳跳的小英，朝着后面飘散着更浓郁甜香的制作区走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珠帘之后，留下雅座区域一片刻意的安静。
慕容师傅也早已识趣地退开，去准备账册和点心了。
现在，这张小桌旁，只剩下容容和李天玄两人。
容容端起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清茶，姿态闲适，仿佛只是与老友闲聊。她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妖馨斋庭院里几株开得正盛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灵花。
李天玄也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壁，目光低垂，看着桌面上小英留下的几点糖渍。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钱庄……现在如何了？”
终于，李天玄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终究还是放不下祖辈经营几世，而自己又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运转得很好。”
容容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炫耀或施舍的意味，“科举选拔的人才已经到位，新设的度支、金行、市易、案牍四司各司其职，效率比过去提升了很多。桓城玉统筹调度，熊澜震清查账目，洛姝修订律法，配合得不错。尤其是小额贸易试点，进展超出预期。”
她每说一句，李天玄的心就仿佛被针扎一下。这些原本都该是他熟悉甚至主导的事务，如今却成了别人口中的成绩。但他也知道，容容口中描述的景象，比他预想中要顺利得多，也……更有活力得多。
“那……就好。”
李天玄艰难地吐出三个字，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试图压下喉头的苦涩。
他不禁回忆起当初令狐蕃离来到他府上劝说他时的模样。那位少年，还只是在这个年纪，就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啊……
“只是，”
容容话锋一转，目光终于落回到李天玄脸上，眸光深邃而直接。
“终究是少了些‘老成持重’的底蕴。年轻人有冲劲，有锐气，这是好事。但改革如同行舟，光有破浪的勇气还不够，还需要懂得辨识暗流礁石、懂得何时收帆何时扬帆的掌舵经验。尤其是在处理一些积年的、盘根错节的旧账和人情世故时，新人的火候，终究差了些。”
李天玄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霍然抬头看向容容。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容迎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依旧淡然，却字字清晰：“天玄，你在钱庄几十年，在我眼下，从跟在你父亲背后的小伙计做到大掌柜，涂山钱庄的兴衰起伏、账目里的弯弯绕绕、各隐秘渠道的往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份阅历，这份对涂山财计根基的深刻理解，不是读几本圣贤书、考几场试就能轻易获得的。”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我知道，改革触及了你的利益，让你心里有疙瘩。你不满蕃离手段直接果断，没给你留下面子，也不满蕃离他清裁冗官，让不少和你是世交的人家，丢了饭碗。他们时常来你府上哭诉，希望你能帮他们出一口气。而你不堪其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但容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头巨震：
“天玄，我清楚，你骨子里是认同改革方向的。你比谁都明白钱庄积弊已深，非改不可。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打拼半生的事业，被以如此激烈的方式颠覆，不甘心自己成了那被扫进角落的‘沉疴’！我说的，可对？”
李天玄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容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直刺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是的，他比谁都清楚钱庄再不变就是死路一条！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成了被牺牲的“旧时代”符号！
看着李天玄变幻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容容知道自己的话击中了要害。她缓和了语气，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在欣赏那灵花，又仿佛在看向更远的未来：
“天玄，你忘了当年，你父亲离开，你第一天继任掌柜时你说的话了吗？”
“赋闲在家，含饴弄孙，固然是福。但在这样的年纪，做这样的事情。是当初那个李天玄，所遇见的吗？你才多大年纪？四十？五十？对有成者而言，正值壮年！一身本事，满腹经验，难道就甘心消磨在逗弄孩童的点心屑里？看着钱庄，在别人的手中走向一个你内心认同却又不甘的未来？”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轻轻用杯盖拨弄着浮起的茶叶，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破旧，是为了立新。但‘新’的成长，也需要‘旧’的养分和根基去滋养、去稳定。蕃离，有魄力，有远见，心志坚定，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但他终究……太年轻了。他需要引路人，需要能在关键时刻帮他稳住船舵、辨识暗礁的人。需要能在他锐气过盛时稍加规劝，在他经验不足时提供支撑的人。”
容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天玄身上，锐利而直接：
“天玄，你就是这样的人。涂山钱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将你打磨成一块璞玉。你的经验、你的城府、你对涂山财计根基的深刻理解，都是无可替代的财富。这份财富，不该被埋没在点心铺子里，更不该在无谓的抵触和自怨自艾中消磨殆尽。”
她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如同落锤定音：
“放下那点无谓的不甘吧。眼光放长远些。蕃离的志向，绝不止于一个小小的涂山钱庄。他的棋盘，是整个天下。而在这盘大棋里，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熟悉旧规则又能认同新方向的老成之士，正是他所欠缺、也是未来最需要的臂助。”
容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赋闲，未必是终点。或许……正是韬光养晦、以待天时的契机。为了你自己，也为了……”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制作区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小英开心的笑声，“……你怀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家伙，能在一个更清明、更有希望的环境里长大，你难道不想再为涂山、为未来，尽一份心力吗？”
雅座内一片寂静。妖馨斋特有的甜香依旧弥漫，却仿佛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意味。
李天玄呆呆地坐在那里，如同泥塑木雕。容容的话，像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又像暖流般冲刷着他积郁已久的愤懑和不甘。
一时间，仿佛当初那个二十多岁的李天玄手持账目，对他怒目而视。
“你认同改革吗？”
“……是。”
“你不甘心吗？”
“……是。”
“你知道改革会对涂山，乃至天下都大有利益吗？”
“……是……”
“那你就不想，再做一次最后的奋斗吗？”
“……最后的，奋斗？”
李天玄的内心，如同煮沸的开水，剧烈地翻腾着。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挣扎，有释然，有羞愧，更有一种被点醒后的激动和……隐隐的期待。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
就在这时，平儿牵着小英的手，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小英另一只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刚刚做好的、形状可爱的小兔子糕点，献宝似的跑到李天玄面前，奶声奶气地喊：“爷爷！爷爷！看！慕容爷爷给我做的糖粉小兔兔！可香啦！给爷爷！”
那稚嫩的声音和纯真的笑脸，像最后一缕阳光，彻底驱散了李天玄心中的阴霾。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外孙递来的、还带着温度的糕点，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小宝软嫩的脸颊，眼中竟隐隐泛起一丝水光。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静静品茶、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语并非出自她口的容容。她的侧脸在午后柔和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沉静而睿智。
李天玄深吸一口气，胸腔中那股积压已久的郁气仿佛随着这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
他拿起那块小小的“糖粉小兔”，并未立刻吃，而是对着容容，极其郑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但那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已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清明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三当家，”李天玄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份历经沧桑后的通透，“这妖馨斋的糕点……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天玄……受教了。”
容容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清浅而了然的弧度，如同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
“慕容师傅的手艺，值得细细品味。天玄，有空常来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