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秦淮夜话-朱慈烺微服偶遇董小宛
秦淮河的夜，是被灯火与笙歌煮沸了的。
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从每一扇雕花的窗棂里溢出，混杂着女子娇柔的唱曲、文人放浪的吟哦，以及那永不间断的流水潺潺，共同烹制出一锅名唤“金陵”的浮世浓汤。空气里弥漫着水汽、酒香、脂粉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繁华与颓靡交织的气息。
朱慈烺一身靛蓝色直缀，头上戴着同色方巾，作寻常富家书生打扮，负手立于一座石桥之上。他身后半步，跟着同样便服的侍卫统领韩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身形却放松得像是个普通长随。
自以监国身份入驻南京，整日面对堆积如山的文书、各方势力的权衡、以及那看似永无止境的新政推行，这秦淮河畔的喧嚣与鲜活，对他而言，既是陌生的，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今夜微服来此，与其说是寻欢，不如说是一种对这座他即将掌控的城市的实地体察。
“韩虎，你看这秦淮风月，比之北京城的八大胡同如何？”朱慈烺目光掠过河面上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语气平淡。
韩虎绷着脸，瓮声瓮气地回答：“回公子，属下觉得，此地……太过软靡，恐消磨志气。”
朱慈烺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并未评论。志气？他如今肩扛半壁江山，又何须惧这软靡之气。只是这江南的繁华，确与北地的肃杀截然不同，是一种浸到骨子里的奢靡与精致。
信步走下石桥，沿着河岸缓行。两旁店铺林立，酒楼茶肆、古玩绣庄，灯火通明，人流如织。更有那临河的一座座精致小楼，珠帘绣额，隐约可见曼妙身影倚窗，暗香浮动。
正行走间，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清冷冷地飘入耳中。
这琴声颇为奇特，不似寻常青楼楚馆那般缠绵悱恻，反倒带着几分孤高与清越，如寒泉击石，冷月照林，在这暖风醉人的秦淮河畔，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此格外抓人。
朱慈烺脚步一顿，侧耳倾听。他自幼接受宫廷教育，于音律虽不算精通，却也颇有涉猎。这琴音技法娴熟，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一股清气，非是等闲乐伎所能为。
“这琴音……来自何处？”他目光循着声音来源望去，落在不远处一艘不算特别华丽，却极为雅致的画舫上。那画舫相较于周围张灯结彩的船只，显得素净许多，只在檐角挂了几盏素纱灯，灯下悬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书“水绘阁”三字。
韩虎低声道：“公子，此乃金陵城中颇有名气的一处清吟小筑，主人……似乎姓董。”
“董？”朱慈烺眉梢微挑，来了些兴致，“走，去看看。”
主仆二人来到岸边，早有画舫上的小厮迎了上来。韩虎上前交涉，递过一块不小的银锭。小厮见来人气度不凡，出手阔绰，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引他们登船。
踏入舫内，更是觉得与外间的喧嚣恍如隔世。陈设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匠心。四壁挂着几幅水墨兰竹，意境清远。一张紫檀木大案上摆放着博山炉，袅袅吐着清淡的檀香。临窗处，一张蕉叶式七弦古琴静置，方才那清越的琴音，想必便是由此而出。
一位身着月白绫衫，下系浅碧罗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俯身调试着琴弦。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灯火映照下，只见她云鬓半偏，仅簪一支素玉簪子，面容清丽绝俗，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我见犹怜的风致。尤其是一双眸子，澄澈如水，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不似这风月场中常见的媚眼如丝。
她见到朱慈烺，并未如寻常女子那般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只是微微敛衽一礼，声音如她的琴音一般清冷：“小女子董白，见过公子。”董白，正是董小宛的闺名。
朱慈烺心中微动，拱手还礼：“冒昧打扰，实是因被姑娘琴音所引，循声而来，还望姑娘勿怪。”
董小宛浅浅一笑，那笑意淡得像天边的浮云：“公子过誉了。陋室清音，能入公子尊耳，是小女子的荣幸。”她目光在朱慈烺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眼前这年轻人，虽作书生打扮，但眉宇间那股隐而不发的雍容与威仪，绝非寻常富贵子弟所能拥有。
她侧身让客：“公子请坐。”
朱慈烺在琴案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韩虎则默然立于舫门处，如同一尊门神。
“方才闻姑娘琴曲，清越孤高，有林下之风，不知曲名为何？”朱慈烺开口问道，他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见识。
董小宛在他对面坐下，纤手轻抚过琴身：“随手偶得之调，尚未取名。有感于近日秋意渐深，梧叶飘零，心有所感，便寄于丝桐之间，让公子见笑了。”
“秋意梧叶……”朱慈烺沉吟片刻，“姑娘此曲，初闻似有萧瑟之意，细品之下，却暗藏劲骨，非是寻常悲秋之作。可是心有所寄？”
董小宛眼中讶色更浓，没想到这年轻公子竟能听出她曲中深意。她身处风尘，见惯了多少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能真正听懂她琴音的，寥寥无几。
“公子慧耳。”她轻声道，语气中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许知音难遇的感慨，“世人皆道秦淮风月醉人，却不知这醉乡之中，亦有清醒之人。梧叶虽落，其根犹在，待得来年春至，自有新绿萌发。小女子不过是……借琴音自勉罢了。”
这番话，说得含蓄，却隐隐透露出她不甘沉沦、心存希冀的心志。朱慈烺不由对她高看了一眼。这女子，并非空有美貌的玩物。
“好一个‘借琴音自勉’。”朱慈烺赞道，“身处浊流，而能保有清志，姑娘可谓女中君子。”
“公子谬赞了。”董小宛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项，“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听口音，似乎非是金陵本地人氏。”
朱慈烺早已备好说辞：“姓朱，名烺，北直隶人士，家中行商，此番南下游学。”
“原来是朱公子。”董小宛并未深究，转而将话题引向琴艺，“观公子气度，想必亦精通此道？可愿指点小女子一二？”
朱慈烺摆手笑道：“指点不敢当，略知皮毛而已。姑娘琴艺已臻化境，朱某唯有聆听学习的份。”
两人便从琴艺谈起，渐渐涉及诗词歌赋、书画鉴赏。董小宛不愧是秦淮八艳之一，才情极为敏捷，无论朱慈烺谈及何种话题，她皆能应对自如，且见解独到，往往能发前人所未发。她不仅熟知文人雅趣，对于时局民生，竟也偶有惊人之语，虽因身份所限，不敢深谈，但那偶尔流露出的忧思，却让朱慈烺暗暗心惊。
他原本只是被琴音吸引，一时兴起登船，此刻却真正对眼前这个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就像一本装帧清雅、内容却深邃耐读的书，引人忍不住想要一页页翻阅下去。
“听闻近日南京城中，监国殿下推行新政，整顿吏治，颇有气象一新之势。”董小宛素手烹茶，将一盏碧螺春轻轻推到朱慈烺面前，状似无意地提起，“却不知这新政，可能长久？可能真正惠及这江南百姓？”
朱慈烺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不动声色地反问：“哦？姑娘似乎对新政颇为关注？”
董小宛浅浅啜了一口茶，目光望向舫窗外迷离的夜色：“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女子虽身在这风月之地，却也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北地烽火连天，江南虽暂得偏安，然内有权贵掣肘，外有强敌环伺……若监国殿下真能力挽狂澜，自是万民之福。只怕……”她话语未尽，留下无尽余韵。
朱慈烺心中波澜微起。他没想到，在一个秦淮歌妓口中，竟能听到如此清醒的时局认知。她的话，某种程度上，正说中了他目前面临的困境与担忧。
“姑娘所言，切中肯綮。”朱慈烺放下茶盏，语气沉静了几分，“新政之难，在于破旧立新，触动积弊。然，事在人为。监国既受命于危难之际，自当砥砺前行，无论前途如何艰险。”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董小宛凝视着他，从他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种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担当与力量。她心头莫名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眼前这个自称商贾之子的年轻人，与那深居紫禁城中的监国殿下，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叠。
她压下心头的悸动，展颜一笑，如冰雪初融：“若真如此，则是天下之幸。小女子虽人微言轻，亦当在佛前为这江南百姓，为这大明江山，祈愿一二。”
此时，舫外细雨又悄然落下，淅淅沥沥，敲打着舫窗。一阵微凉的河风透过窗隙吹入，带来湿润的水汽。
朱慈烺方才登船时，发间、额角本就沾染了些许雨丝，此刻被风一吹，那细密的水珠在灯下更显清晰。
董小宛见他额间湿润，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风雅与体贴，极其自然地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绢帕，帕角绣着一株淡雅的兰花。她探过身，纤纤玉指隔着那方绢帕，动作轻柔而又不失分寸地，为朱慈烺拭去额角鬓边那点细密的水珠。
“秋雨寒凉，公子还需保重。”她的声音糯软，带着真诚的关切。
朱慈烺微微一怔。他身份尊贵，平日里自有宫人伺候起居，但如此近距离地被一个才色双绝的陌生女子，以这般亲昵又不失风雅的方式照料，却是头一遭。那绢帕带着淡淡的兰麝幽香，指尖隔帕传来的温度若有若无。他并未躲闪，只颔首道：“有劳董姑娘。”
就在此时，画舫通往内舱的珠帘轻响。
苏澜雪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刚沏好的两盏新茶，步履轻缓地走入舱内。她是听说太子殿下来秦淮河了，前来寻殿下回府商议要事，听暗卫所说的得知殿下在此，便直接来到这里，刚进入舫内，正好遇到侍女上茶，便接过来亲自送了茶进来。
甫一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绝色女子为太子拭去额间雨水的亲昵姿态，以及太子那并未推拒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接受的态度。她呼吸一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脚步顿在原地，手上托着的莲瓣纹越窑青瓷茶盏，因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而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晃荡起来，险些倾出盏沿。
几滴热水溅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她却浑然未觉。
好在多年严苛的宫廷礼仪已刻入骨髓，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在那失态的瞬间稳住了手腕，力持镇定地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她一步步走上前，将茶盏轻轻放在朱慈烺手边的小几上，低眉顺眼，声音平缓得不带一丝波澜：“公子，府中有事，请您示下。”她并未点破朱慈烺身份，只以“公子”相称。
只是放下茶盏时，那指尖无法控制地沁着凉意，微微地抖。
朱慈烺的注意力似乎仍在方才与董小宛的交谈上，听闻府中有事，眉头微蹙，只随口对苏澜雪道：“知道了。”并未多看她一眼，也未解释眼前情形。
董小宛倒是向苏澜雪投来一瞥，目光在她清丽脱俗的容颜和那明显不同于寻常侍女的仪态上短暂停留，那眼神清澈，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向朱慈烺，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寻常风雅。
苏澜雪默默退到一旁阴影里，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杂乱无章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一种陌生的、泛着酸涩的涟漪。舫内暖融如春，檀香与茶香混合着董小宛身上那清雅的兰麝气息，萦绕不散。可这暖香听在苏澜雪耳中，却变得无比窒闷。
朱慈烺起身，对董小宛道：“今夜与姑娘一席谈，获益良多。朱某俗务缠身，就此别过。”
董小宛起身相送，敛衽一礼：“朱公子慢行。若得闲暇，欢迎再来水绘阁品茗听琴。”
朱慈烺点了点头，目光在她清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转身，带着韩虎与苏澜雪离开了画舫。
踏上河岸，夜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朱慈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舫内的暖香与那奇异的心绪一同驱散。他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苏澜雪，只见她低垂着头，侧脸在朦胧的灯火下显得有些苍白。
“回府。”他淡淡吩咐道，当先向前走去。
苏澜雪应了一声，默默跟上。她的目光掠过前方朱慈烺挺拔的背影，又仿佛穿过这迷离的夜色，回望那艘渐行渐远的素雅画舫。方才那女子为殿下拭汗的画面，那殿下未曾回避的神情，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
她一直以为，自己伴他左右，处理军务，与他共担风雨，便是最特别的。可今夜，那个叫董白的女子，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一种属于秦淮河特有的、柔软而风雅的方式，轻易地靠近了他，甚至……或许触动了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伴随着那酸涩的涟漪，悄然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而画舫之内，董小宛独立窗前，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玉指无意识地拂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她回味着方才那自称朱烺的年轻公子的话语、气度，尤其是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闪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断。
“北地商贾……朱姓……”她低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与探究，“此人，绝不简单。”
秦淮河水静静流淌，载着这夜的偶遇、试探、以及那悄然荡开的涟漪，奔向不可知的未来。这一场夜话，似乎只是风月场中一次寻常的邂逅，却又仿佛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拨动了某些命运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