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摊丁入亩
昭武元年，二月二，龙抬头。
这本是个祈求风调雨顺、驱邪攘灾的吉庆日子。南京城内的百姓们尚沉浸在改元换代的新奇与期盼之中，孩童们戴着龙尾，吃着春饼，街市间弥漫着节日的轻松气息。
然而，一道由宫中通政司疾驰而出、发往两京十三司各府州县，并明发邸报的诏书，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骤然炸响了江南的春天，将所有的祥和与期盼瞬间击得粉碎。
诏书的标题赫然是——《昭武元年清丈田亩、推行摊丁入亩诏》。
没有繁文缛节的铺垫，诏书开篇便直指积弊：“……朕闻治国务在安民，安民必先均赋。然今田连阡陌者，常偷漏国课；地无立锥者，反重负丁银。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此非朝廷仁政之本意，实乃吏治不清、赋役不均之痼疾也！”
“……特颁此诏：着户部即日选派干员，分赴各省，会同地方，彻底清丈天下田亩，厘清产权，登记造册。自昭武元年始，试行‘摊丁入亩’之制，将各州县原额丁银，均摊入该州县田地赋税之中，一体征收。田多者多纳，田少者少纳，无田者不纳……”
“……凡有阻挠清丈、诡寄田产、隐瞒亩数者，无论官绅，一经查实，田产充公，主犯依律重处，遇赦不赦！各地方官推行不力、敷衍塞责者，革职拿问……”
诏书的文字冰冷而强硬，带着新天子那把“镇国剑”的凛冽寒光，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眼中。这已不仅仅是新政，这是一场对整个江南，乃至天下所有拥有土地阶层发起的正面战争！
钱府，书房。
缕缕上好的龙井茶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钱谦益手中捧着刚刚送到的邸报，那双曾经在东林讲会上指点江山、在秦淮河畔吟风弄月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他那张保养得宜、颇具名士风范的脸上，血色正一点点褪去，最终变得一片煞白。
“疯了……简直是疯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这是要掘我辈士人的根啊！”
他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东林领袖，文坛耆宿，前朝礼部侍郎。在朱慈烺监国、南渡之初，他确实展现了一个成熟政客的“智慧”，眼见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不得人心，太子势大，他便果断改换门庭，凭借其巨大的声望和在清流中的影响力，为朱慈烺稳定南京局势出了力，也因此在新朝中保住了地位，甚至被加封为太子少保（虚衔），平日里，新天子对他这位“老臣”也算礼遇有加。
他原本以为，新朝初立，首要在于稳定，即便改革，也会循序渐进，最多整顿吏治、练兵备战，断不会轻易去触动“田亩”这根最敏感的神经。这可是维系了千百年，与所有乡绅、官僚、乃至皇亲国戚利益休戚相关的命根子！他钱家，在常熟老家，就有良田万顷，庄园无数，那才是他钱氏家族屹立不倒的根基，是他能够悠游林下、蓄养名妓、刊刻文集、结交天下的本钱！
“摊丁入亩？” 钱谦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丝惨笑，“说得轻巧！将丁银摊入田赋，看似公平，可这江南膏腴之地，田亩多在谁手？多在吾辈士绅之手！如此一来，我等每年平白要多缴纳多少赋税？这且不说，清丈田亩……呵呵，天下田亩，有几家是真正据实登记的？这一清丈，要清出多少‘隐田’？要补缴多少亏空？”
恐惧和愤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之前所有的投机、所有的迎合，都是为了在新朝中保全乃至扩大自己的利益。可现在，这道诏书如同晴天霹雳，将他所有的算计都击得粉碎。新皇帝要动的，不是某个权奸，不是某个党派，而是他们整个阶层的奶酪！
“朱慈烺……你这黄口小儿！” 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毒之气冲上心头，钱谦益几乎要失态地吼出来，“你仗着几分军功，便如此倒行逆施！你真以为这天下，是你能为所欲为的吗？没有我等士绅支持，你这皇位，坐得稳吗？”
他猛地站起身，在铺着名贵宣城地毯的书房里焦躁地踱步。紫檀木多宝格上陈列的古玩玉器，墙上悬挂的名人字画，此刻在他眼中都失去了光彩。这些东西，都需要庞大的田产来支撑啊！
“老爷……” 老管家钱福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面带忧色，“门外来了好几拨人，都是苏州、松江来的老爷们，说是有要事求见……”
钱谦益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知道来的是谁，无非是那些与他休戚与共的江南士绅代表。他们此时来，一是探他的口风，二是要将他推出来，作为对抗这道诏书的领头人。
去见他吗？这意味着他将站在新政的对立面，站在那个手握重兵、杀伐果断的年轻皇帝的对立面。他想起了甲申国变后南京的腥风血雨，想起了马士英、阮大铖的下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可是，不见？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万贯家财、家族根基被朝廷用这种“合法”的手段剥夺？他钱谦益苦心经营一生，博得这偌大声望和家业，难道就是为了今日任人宰割？
进退维谷！真正的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而带着一丝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牧公可在？”
是柳如是。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是河东君啊，进来吧。”
柳如是端着一碗参汤，袅袅走入书房。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不施粉黛，却更显清丽脱俗。她敏锐地察觉到书房内压抑的气氛和钱谦益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慌乱与怒色，又瞥见被他揉皱丢在桌上的邸报，心中已然明了。
她将参汤轻轻放在书案上，柔声道：“牧公，天气虽暖，却也要注意身体。我见您气色不佳，可是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钱谦益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耗费无数心力才得到的绝色才女，心中五味杂陈。柳如是不仅貌美，更有过人的才智和见识，很多时候，她的看法甚至比许多须眉男子更为透彻。这也是他极为倚重和……忌惮的一点。因为柳如是的内心，似乎从未真正归属于他，她更欣赏的，是那种真正有魄力、有担当的豪杰。而自己……钱谦益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知道，在柳如是眼中，自己或许更多是一个“名士”，而非“英雄”。
他叹了口气，将邸报推到她面前，颓然坐回太师椅上：“河东君，你自己看吧。天，要变了。”
柳如是拿起邸报，仔细地阅读着那道诏书。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却越来越亮。她看得比钱谦益更深。这道诏书，固然触动了士绅的利益，但其目的，是为了均平赋税，安抚无地少地的贫苦百姓，扩大朝廷的税基，从而支撑北伐大业。这是釜底抽薪的强国之策！需要的是莫大的勇气和魄力！
她放下邸报，沉吟片刻，抬头看向钱谦益，目光清澈而冷静：“牧公，陛下此举，虽显急切，然其志在北伐，意在强国。摊丁入亩，确是古之良法，若能推行，可解小民倒悬之苦，可增朝廷岁入之实。牧公身为士林领袖，深受国恩，值此非常之时，或许……或许更应体察圣意，率先响应，以为天下表率？”
“表率？” 钱谦益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和恼怒，“河东君！你可知这‘表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钱氏要第一个将祖宗传下的田产拱手让出！意味着我要自绝于江南士林！意味着我钱谦益将成为天下士绅口中的叛徒、蠢货！”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体察圣意？圣意就是要拿我辈开刀！你莫要忘了，你如今也是我钱府的人！我钱家若是倒了，你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再去攀附那……”
后面的话，他在柳如是骤然变冷的目光中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股怨气却无法抑制。
柳如是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看着眼前这个失态的老人，他脸上那因为极度恐惧利益受损而扭曲的神情，与他平日那副道貌岸然、风流儒雅的名士形象形成了尖锐的讽刺。她心中最后一丝期望，也渐渐熄灭了。他终究，还是那个将自身和家族利益置于国家之上的钱牧斋。
“牧公息怒。”柳如是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是妾身妄言了。只是，陛下决心已定，诏书已下，恐难挽回。门外那些访客，牧公还需谨慎应对。新朝非比旧朝，陛下……更非优柔寡断之君。”
她说完，微微一福，便转身退出了书房。留下钱谦益一个人，对着那碗已经微凉的参汤，脸色阴晴不定。
柳如是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几分。是啊，诏书已下，无可挽回。新皇帝不是崇祯，他年轻，手握强兵，更有苏澜雪那样的悍将支持，其决心之坚定，手段之酷烈，从清除马阮、整顿南京时就可窥一斑。硬扛，绝对是死路一条。
可是，难道就真的坐以待毙？
不，绝不！
钱谦益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阴鸷。他不能明着对抗，但他可以暗中串联，可以阳奉阴违，可以制造困难！江南士绅的力量盘根错节，遍布朝野地方。清丈田亩需要靠地方的官吏，而那些官吏，哪个不是出身士绅阶层，或者与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大家同心协力，软磨硬扛，拖延时日，未必不能将这道诏令变成一纸空文！甚至……可以煽动民变，将祸水引向朝廷，让那小皇帝知道，江南不是他能为所欲为的地方！
一个危险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他整理好心情，对门外的钱福沉声道：“去，请各位老爷到花厅叙话。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
他的脚步重新变得沉稳，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属于“领袖”的镇定笑容。他要去做那根搅动江南暗流的棍子，为了他的万顷良田，为了他钱家的百年基业，也为了……他内心那点被柳如是轻视而激发出的、扭曲的报复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