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那句平静的“先把粥喝了吧，凉了伤胃”，像是一层薄冰，覆盖在傅瑾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却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绝望。
他看着她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疏离而单薄的背影。阳光勾勒着她的轮廓，却仿佛无法渗透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他知道，她说的对。真相水落石出，洗刷了她的冤屈，却无法抹去他亲手造成的伤害。信任一旦碎裂，那清脆的声响便永远留在了时间里，无法收回。
他艰难地伸出手，端起那碗尚且温热的粥。瓷勺碰到碗壁，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熬得软烂的米粥，本该温暖肠胃，此刻尝在嘴里，却只剩下无尽的苦涩，难以下咽。
他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吃着，如同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胃里因为食物的进入而传来些许暖意，但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原，却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苏晚始终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花园里郁郁葱葱的草木和零星散步的病人。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单。傅瑾舟的目光，几乎贪婪地流连在她的背影上，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深深烙印在灵魂里。
他知道，他不能就这样放弃。就算她筑起了更高的墙，他也要一点一点地凿开。就算她关上了心门，他也要守在门口，直到她愿意再次开启。
喝完粥，他将碗轻轻放回床头柜。身体依旧虚弱，高烧退去后的乏力感阵阵袭来，但他强打起精神。
“苏晚。”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略微有力了一些，却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
苏晚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傅瑾舟看着她，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对不起。”
他再次说出了这三个字。这一次，不再是慌乱中的祈求，也不是得知真相后的懊悔，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血泪的郑重。
“不是因为误会了你，才说对不起。”他缓缓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而是为我在那一刻，选择了怀疑，选择了用最伤人的方式对待你，而说对不起。”
“为我辜负了你的真心，玷污了你的真诚，而说对不起。”
“为我没有资格，却奢求你的原谅，而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苏晚的心上。她没有动，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起来。
傅瑾舟看着她细微的反应，心底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继续说着，不再是辩解，而是剖白：
“我知道，信任碎了，就很难再拼凑完整。我知道，我带给你的伤害，可能永远都无法真正抚平。”
“我不敢求你立刻原谅我，甚至不敢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卑微和坦诚。
“但是苏晚，我想让你知道，”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她的背影，仿佛要通过这凝视，将心底最真实的声音传递过去，“从始至终，错的都是我。是我被过往的阴影蒙蔽了双眼，是我用冰冷的铠甲伤害了试图靠近我的你。”
“你没有任何错。”
“你很好。比我想象的，比我配得上的，都要好得多。”
他的话语，像是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刀，一点点剥开苏晚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鼻子开始发酸，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傅瑾舟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柠檬汁里，酸涩疼痛到了极致。他知道她在哭，她在忍耐。他恨不得立刻冲下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告诉她他有多混账，他有多后悔。
但他不能。
他只能坐在那里，用语言，用这苍白无力的方式，试图传递他那早已溃不成军的心意。
“苏晚，”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他从未想过会对自己以外的人说的话，那句他以为此生都不会与他有缘的话，
“我爱你。”
三个字，清晰而郑重地，回荡在病房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苏晚的背影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脸上，早已泪痕交错。
她看着傅瑾舟，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里，那毫不掩饰的、汹涌而脆弱的爱意，看着他那张苍白憔悴却写满了认真的脸。
“我爱你。”傅瑾舟迎着她震惊含泪的目光，再次重复，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不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是那个不管我怎么冷脸相对，都执着地想要融化我的你。”
“是那个在我最狼狈脆弱的时候，没有离开反而靠近的你。”
“是那个认真对待工作，真诚对待老人，在我混乱的世界里，像一道光一样存在的你。”
“苏晚，我爱上你了。在我自己都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
他看着她，眼神坦诚得近乎赤裸，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算计，只剩下最纯粹、最滚烫的情感。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很可笑，很……不合时宜。”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在我刚刚那样深地伤害了你之后，说‘我爱你’，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讽刺。”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是因为想用它来绑架你，逼迫你原谅我。”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只是……不想再对自己隐瞒，也不想再对你隐瞒。”
“我爱你，苏晚。这是我的真心。”
他说完了。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苏晚就那样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泪水，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仿佛都被那三个字炸得粉碎。
傅瑾舟……爱她？
那个冰山一样冷漠、骄傲、从不肯泄露一丝真实情绪的男人，对她说……“我爱你”？
荒谬。可笑。难以置信。
可是……他眼中的情感，是那么真实，那么炽热，几乎要将她灼伤。那不是演戏，不是算计，那是……火山喷发后，无法抑制的、滚烫的岩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失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告白冲撞得七零八落。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该给他一耳光骂他虚伪，还是该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像个迷路的孩子。
傅瑾舟看着她茫然无措、泪流满面的样子，心脏疼得快要裂开。他知道，他的告白对她来说，可能不是救赎，而是另一重冲击。
他挣扎着，想要下床，想要靠近她，哪怕只是递上一张纸巾。
“别动！”苏晚看到他试图起身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哭腔喝止了他。
傅瑾舟的动作僵住，不敢再动。
苏晚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她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盒，抽了几张纸，却没有递给他，而是自己胡乱地擦着脸。
她的动作有些粗鲁，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烦躁和混乱。
擦干了眼泪，她将纸巾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傅瑾舟。她的眼神依旧复杂，充满了挣扎和不确定。
“傅瑾舟，”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维持着冷静，“你现在说这些……是因为生病了？虚弱了？还是因为……怕我真的离开？”
她的问题，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傅瑾舟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他怕，他当然怕。他怕失去她，怕到愿意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用任何形式的“怕”来回答她。
他看着她，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闪躲：“不是因为生病，不是因为虚弱，更不是因为怕。”
“是因为，在差点永远失去你的那一刻，我才看清楚，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是因为，我爱你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剥离，无法否认。”
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苏晚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透过他病弱的躯壳，看到他灵魂最深处，去验证这番话的真伪。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眼泪的咸涩，以及一种名为“爱”的、陌生而汹涌的气息。
最终，苏晚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转过身，重新走回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将脸埋进了掌心，肩膀微微耸动。
没有原谅，没有回应。
但也没有离开。
傅瑾舟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因为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底那片绝望的冰原上，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
但他也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比如，“对不起”。
比如，“我爱你”。
而有些等待，一旦开始，就必须要等到一个结果。
他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心脏那沉重却不再完全冰冷的跳动。
至少，他把真心，捧到她面前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也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