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做错吗？”
胡狼儿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两行冰凉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无声地滑落，迅速渗进身下带着夜露的草根泥土里：“我或许，对得起那五千双眼睛，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我唯独对不起她，黛绮丝，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那个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无尽的苦涩：“她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我，在金丝雀部最危难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可我，却亲手把她推进了火坑。”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陆嫣的声音依旧平静，她随手从身畔揪了一根细长的青草茎，放在齿间轻轻嚼着，微涩的草汁在口中弥漫开来。这种时刻，远离了人群，远离了血腥和算计，和胡狼儿这样并排躺在星空下，像两个普通朋友一样聊着天，反而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她是金丝雀部的小可敦，是草原明珠。如果没有遇见你，她最好的归宿，也不过是嫁给某个强大的部落首领或者王庭贵人，成为一位尊贵的可敦，生儿育女，在权力和财富的包裹中度过一生。草原的女儿，命运大抵如此。”
陆嫣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嘴角那根随着她说话而微微颤动的草茎，犹如在拨弄着人世间的命运：“所以说啊，胡狼儿，你才是那个天机，才是那个搅乱一切命数的变数。你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改变了你身边几乎所有人的命运轨迹。”
陆嫣微微偏过头，清亮的眸子在星光下看向胡狼儿。
“想想看，如果你当初没有阴差阳错救下红娘子，就不会有野狼寨诸多事情了，常山城的黄世仁就不会死，常山就轮不到赵家只手遮天，黄仁青也不会来常山担当郡尉，我哥陆悦或许就能安安稳稳地在煤山当他的郡丞，虽然清贫，但也安稳。然后，大旱和沉重的赋税徭役会像两座大山，压垮煤山乃至整个燕山南麓的百姓。他们活不下去，只能像潮水一样逃难，涌向草原寻求生路，野狼寨内部，也终将因为巨大的生存压力而分崩离析，爆发内乱，最终…很可能会沦为北蛮王庭南侵中原的急先锋和帮凶…”
陆嫣轻轻吐掉口中嚼烂的草茎，语气带着一丝宿命般的感慨：“你的出现，虽然也带来了杀戮和动荡，却也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提前割开了那些早已化脓的毒疮。你改变了太多人的命数了，包括我的命数.......”
“没有那么多如果，历史不能假设的。”
胡狼儿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猛地坐起身来，双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夜风：“我只想让身边的人，想让更多像阿大那样的人，像今晚这五千人那样的人，都能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不必再像牲口一样被贩卖鞭打，不必再像野草一样被随意践踏。”
胡狼儿转头，看向还躺在草原上的陆嫣，眼睛里闪过一丝对陆嫣起伏身材曲线的欣赏，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的带着疲惫的笑意：“圣姑大人，其实你骨子里是个心肠很软的小姑娘，为什么非得整天对着我们这些人，板着一张能冻死人的冰山脸呢？”
“咳…咳咳咳…”
陆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呛得猛咳起来，差点被嘴里残留的草渣噎住。她手忙脚乱地坐起身，狠狠剜了胡狼儿一眼，脸上都有些微微发烫，她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羞恼：“胡狼儿，本…本姑娘今年三十有五，论年纪当你长辈都绰绰有余，轮得到你在这儿喊我‘小姑娘’？！而且…”
陆嫣刻意板起脸，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清冷：“本姑娘天生就不爱笑，就不喜欢对你们这帮臭男人摆什么好脸色，怎么了？碍着你了？”
看着胡狼儿脸上那副“果然如此”、“被我猜中了吧”的促狭笑意，陆嫣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本姑娘”三个字，这简直是自打嘴巴，陆嫣的脸色更加发烫了，她的手缩进衣袖，捏着银针准备对胡狼儿来一记狠得。
“好好好，打住！我错了！我不说了！”
胡狼儿见好就收，知道下一步这位圣姑大人就要使用飞针了，但胡狼儿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陆嫣这难得一见的羞恼模样，反而冲淡了他心中积郁的沉重。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虽然很淡，很短暂，但在经历了这一夜的血与泪、离别与抉择后，这片刻轻松的笑意，显得尤为珍贵。
笑过之后，胡狼儿感觉胸中那股沉甸甸的郁结之气似乎消散了不少，他站起身，随意地拍了拍沾在屁股和后背上的草屑尘土，动作恢复了平日的利落：“欠黛绮丝的债，以后再慢慢还吧。眼下，先把这五千多可怜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家才是正事。”
陆嫣也跟着站起身，同样动作自然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屑。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老夫老妻般默契地朝着篝火方向走去。
胡狼儿走路的步伐又快又稳，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节奏感。刚走出几步，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脚步微微一滞，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陆嫣——她重伤初愈，气力终究有些不济，步伐略显虚浮。
胡狼儿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让两人的步调重新一致。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胡狼儿忽然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其实,圣姑大人.....”
陆嫣侧目看他，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你又想说什么”的警惕。
胡狼儿笑了笑，目光坦诚：“我在那个世界的岁数比你还大一岁，我有时候真觉得，你骨子里就是个心善又柔软的小姑娘，在我们那个世界，你这个岁数的小姑娘还值得被世界宠爱的，没有必要冰冷地看待这个世界，至少，我对你还是很有好感的，我认你这个朋友。”
陆嫣脚步猛地一顿，差点又被自己的呼吸呛到。
她没好气地白了胡狼儿一眼：“你有完没完”，可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立刻绷紧，冷哼一声，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只留给胡狼儿一个看似依旧清冷、背影却似乎柔和了几分的纤细身影。
胡狼儿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也加快了脚步跟上。
夜色依旧深沉，但远处篝火的光芒，似乎比刚才温暖了些许。